青溪村被四周被連綿的山巒裹得嚴實,因為藏在山里,所以沒有賦稅。于是村里人種地,大都是量力而行。
他們只有四十二戶人家,一百多口人,每家也就兩三畝,有兩個壯勞力的,種個五六畝也就夠吃了。
這日秋陽正好,白未晞站在山上,往下望時,坡地里的景象比她想象的更“素凈”。沒有連片的稻田(山里缺水,種不了水稻),也沒有望不到頭的麥田(麥子嬌貴,經不起山里的寒霜),只有零零散散的地塊,種著些耐活的作物。
大多是粟米。長在向陽的坡地上,秸稈不高,穗子卻沉,金黃的顆粒密密實實擠在一起,風一吹就“嘩啦啦”響。村里八成人家都種這個,磨成面能做煎餅,煮成粥黏稠暖胃,。周桂花家的兩畝地全種了粟米,此時她正蹲在地里,用小鐮刀貼著根割,妹妹蘭花手里的籃子裝著掉落的穗子。
稍陡些的地塊種著高粱。秸稈比粟米粗,能長到半人高,穗子紅得發紫,沉甸甸地垂著。這東西不挑地,耐旱,磨成面有點澀,卻能釀出烈酒,秸稈還能編筐、做籬笆。石生家種了半畝,他正光著膀子往下砍,每砍倒一叢就往旁邊的背簍里塞,嘴里哼著調子:“紅高粱,穗子長,砍回家來釀酒香……”
山坳里背陰的地方,種著蕎麥。葉片三角形,開著細碎的白花,此刻已經結了籽,黑黢黢的像縮小的麥粒。這東西成熟得快,能趕在早霜前收,磨成面能做涼粉,也能和著粟米面蒸窩窩,就是產量低,村里只有三四戶人家種,夠偶爾換個口味。鹿鳴家的蕎麥地挨著山泉,他正蹲在地里摘雜草,見白未晞望著這邊,直起腰喊:“等收了,給你做蕎麥涼粉,擱點蒜泥,開胃得很!”
除了這些主糧,家家戶戶的地頭埂邊,還見縫插針地種著些作物。蔥,蒜,韭菜,還有幾畦豆子,有黃豆,也有綠豆,豆莢鼓鼓的,摘下來煮熟能當零嘴,磨成豆腐更是稀罕物——村里只有劉雨她娘會做,逢年過節才磨一次,誰家想嘗嘗,就拿點豆子去換。
白未晞看著這零零散散的地塊,忽然明白過來。山里的地本就金貴,大多是坡地,牛耕不了,全靠人力刨。又缺肥,只能靠積攢的草木灰和糞肥。灌溉更是看天,遇到旱年,收成就得減半。所以他們從不貪多,夠一家人吃穿就行,余下的力氣,男人們去山里打獵、砍柴,女人們縫縫補補、采些山貨,日子雖不富裕,卻也安穩。
“這就叫‘藏在山里,不求富貴,只求安穩’。”柳月娘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后,手里挎著個竹籃,里面裝著剛摘蔥蒜,“前幾年山外打仗,聽說有些村子為了交糧,連種子都沒留,來年只能逃荒。咱這山窩子雖偏,卻保住了這點活命的根本。”
日頭爬到頭頂時,地里的人開始往曬谷場挪。割下來的粟米、高粱被捆成束,扛在肩上,壓得人腰都彎了。
大家臉上都是汗,手上磨出了紅印,可沒人抱怨,嘴角都帶著笑——今年雨水勻,粟米穗子比往年飽滿,高粱也結得稠,夠吃了,還能余下點賣了給娃們做件新衣裳。
曬谷場在村子中央,是塊用石碾子壓平的黃土地。村民們把谷物倒在場上,用木锨攤開,讓太陽曬透。大石碾子是全村共用的,此刻正被三個壯勞力推著碾粟米,石碾子“咕嚕咕嚕”轉著,把谷殼壓碎,露出里面金黃的米粒。可石碾子太沉,推不了兩圈,幾個人就喘著粗氣換班。
“未晞姐,來試試不?”狗子抹了把汗,擠眉弄眼的沖她喊。
白未晞點了點頭,走過去握住碾桿。她的手剛搭上,那三個漢子就覺得壓力一輕,再看時,沉重的石碾子竟被她推得飛快,“咕嚕咕嚕”轉得平穩,碾過的地方,谷殼碎得均勻,米粒滾得滿地都是,比剛才快了一倍還多。
“好家伙!”林茂嘴角含笑。
“未晞來!”柳月娘的聲音傳來,大家回頭一看,只見柳月娘牽著騾子過來了。
眾人眼睛一亮,大家心里都清楚,狗子喊未晞試試就真的只是帶笑鬧的試試,他們可不會真讓白未晞在那一直推。
石生將碾桿套在了騾子身上,只見它不慌不忙地邁開蹄子,石碾子“咕嚕咕嚕”轉起來,碾過粟米時發出“沙沙”的輕響,谷殼被壓碎,金粒兒順著碾盤邊緣滾下來。
“你們家這騾子養的真好!”栓柱羨慕的說道。
“秋收完了各家記得給月娘他們送干草和麥秸。”
……
脫粒后的青溪村,曬谷場成了最熱鬧的地方。
清晨的露水剛被太陽曬散,村民們就扛著木锨、推著獨輪車往場里趕。脫好的粟米最金貴,得攤得薄薄的,才能曬透。林茂蹲在場邊,用手扒拉著粟米,指縫漏下的顆粒飽滿圓潤,他瞇眼瞅著太陽:“今兒天好,曬上三天,就能入倉了。”
孫大虎光著膀子,揮著長柄木锨翻粟米。木锨帶起的谷粒在空中劃出弧線,陽光透過谷粒,亮得晃眼。“得勤翻著,不然底下的潮,容易長霉。”他喊著,額頭上的汗珠滴在粟米里,濺起細小的土花,旁邊的大丫趕緊用小掃帚掃開:“爹,汗!娘說汗滴進糧里,來年長不出好苗!”
高粱穗不用攤曬,村民們找了粗壯的樹干,把捆好的高粱束倒掛上去。一串串紅穗子垂下來,像掛了滿樹的紅瑪瑙,風一吹,穗子互相碰撞,發出“沙沙”的響。鹿鳴踩著梯子往上掛,他娘在底下遞,嘴里數著:“這串穗子大,留著釀酒;那串顆粒勻,磨面吃。”
蕎麥最嬌氣,怕潮也怕暴曬。村民們在場邊支起竹編的淺筐,把蕎麥粒倒進去,放在樹蔭下陰干。
林青竹她們坐在小馬扎上,用手一粒一粒挑揀——把空殼和碎粒撿出來,只留飽滿的黑籽。
“這東西金貴,一點潮汽就容易壞。”她跟蹲在旁邊的白未晞說,“等晾干了,磨成面,讓月娘給你做蕎麥餅,軟和。”
白未晞點頭,幫著把竹筐往樹蔭深處挪了挪。她看著村民們無比上心的侍弄著這些糧食。粟米曬到半干,要用細篩子篩一遍,把沒脫凈的谷殼篩出來。高粱穗要時不時抖一抖,把藏在穗子里的小蟲子抖掉……
山里的天氣說變就變。午后日頭正烈,林茂突然抬頭看了看天,喊道:“收!西邊起烏云了!”
話音剛落,場上的人都動了起來。男人們掄著木锨,把粟米往中間攏,女人們抖開麻袋,撐開布袋,孩子們則抱著小簸箕,把散落在邊邊角角的谷粒掃進來。白未晞伸手抓起一個大麻袋,往粟米堆里一兜,滿滿一袋粟米足有百十來斤,她拎起來跟拎個小雞崽似的,三兩下就倒進了旁邊的糧倉——那是個半埋在地下的土倉,里面鋪著干稻草,防潮。
“未晞這力氣,真是幫大忙了!”鎖頭娘抱著簸箕跑過來,笑著說,“往年收糧,得四五個人才抬得動這麻袋,你一個人就成了。”
白未晞把最后一袋粟米倒進倉里,拍了拍手上的灰。烏云已經壓到山頭,風里帶著潮氣,村民們剛把糧食收進倉、蓋好帆布,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打在曬谷場的土地上,濺起一片泥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