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村的晨霜結到第三日,白未晞剛把曬好的柴胡收進陶甕,就見柳月娘挎著竹籃站在院門口,籃里是件厚麻衫,“昨兒見你還穿單褂,連夜給你絮了件夾襖,里面填的舊棉絮(木棉),雖不軟和,卻擋寒。”
白未晞接過麻衫,說話間,石生扛著捆茅草從巷口過來,草葉上的霜簌簌落在肩頭:“屋頂得再鋪些茅草,冬日能暖和些。”
此時,張仲遠背著藥簍經過,簍里的艾葉和紫蘇曬得干透,他揚聲說:“白丫頭,前兒教你的凍瘡膏方子記牢了?豬油熬時多擱把艾葉,比鎮上藥鋪的管用。”
“記下了!”白未晞應聲,這段時間張仲遠教了她不少東西。
屋頂修補好之后,月娘她們要去地里,白未晞左右也無事,便也跟著去了。
田埂上,石生正趕著騾子翻地。木犁的鐵鏵在凍土上劃出淺溝,翻起的土塊裹著霜氣。他時不時回頭望,月娘拎著陶罐站在田邊,罐里是溫好的粟米粥,罐口蓋著粗布防燙。“歇會兒再翻!”月娘揚聲喊,石生咧著嘴笑,把騾子拴在樹樁上,接過粥碗時,指腹蹭過月娘的手,兩人都紅了臉。
白未晞抱著趙閑庭的《農桑輯要》坐在田埂上,書頁被風掀得輕響。
這書里說‘冬耕宜早,凍土宜深’,她看著石生翻的地,正合書上說的‘深五寸,曬三日’,老輩的法子,都是藏著學問的。”
午后,白未晞去參地鋪了干草。人參娃娃縮在石頭后,見她來,葉子搖了搖。
“趙先生的書里說,人參過冬要‘藏于陽坡,覆以干草’。有什么問題你可以隨時來找我們。”人參精的根須輕輕蹭了蹭她的手背,點了點頭。
回到村里時,鹿鳴正幫趙先生糊窗紙。麻紙裁得方方正正,用糨糊抹勻了往木格上貼,鹿鳴笨手笨腳地弄皺了兩張,被趙先生笑:“還不如未晞手巧,前兒她給學堂糊的窗,平展得像新的。”白未晞接過刷子,指尖沾著糨糊,三兩下就把紙貼得服帖,趙先生看著她手邊的《千金方》,嘆道:“我爺爺留下的書,你都看完了,我會的也都教給你了。”
一旁的鹿鳴張大了嘴巴,“這才三個月左右就把你二十年里學的都學完了?”
“可不,就是那字得好好練練!”
白未晞:“……”
次日大早,霜降的痕跡還沒從青溪村的田埂上褪盡,第一場雪就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早雪落在青溪村的瓦檐上時,白未晞正往石生家走。她懷里揣著個布包,里面是曬干的紫蘇葉,前幾日石生說月娘有些咳嗽,讓她幫忙留意山里的草藥。
騾子跟在身后,蹄子踏在初雪的土路上,發出“咯吱”的輕響。這牲口平日里最是歡實,今兒卻蔫頭耷腦的,脖子縮在厚實的鬃毛里,路過巷口的歪脖子樹時,突然打了個響鼻,往后退了半步,蹄子在地上刨出個淺坑。
“怎么了?”白未晞停住腳。
此刻它耳朵尖繃得筆直,正警惕地望著石生家的方向,鼻孔里噴出的白汽在冷空氣中凝成細小的冰珠。 白未晞順著它的目光望去。石生家的煙囪正冒著煙,淡灰色的煙柱被風扯得細長,看著沒什么異常。
作為僵尸,她對陰邪之氣的敏感遠超常人,之前哪里有山精或是墳頭草里藏著的孤魂,只要靠近半里地,她就能感覺到。但今天,石生家方向只有尋常的煙火氣,甚至還混著點粟米糕的甜香,可偏偏……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明明不舒服,卻找不出哪不對。
“走吧。”她拍了拍騾子的脖頸,往前走了兩步。離石生家越近,騾子的躁動越明顯,蹄子不停地在雪地上磨蹭。
院門關著,卻沒上閂。白未晞輕輕推開,門軸發出“吱呀”一聲悶響,驚得屋檐下的麻雀撲棱棱飛走了。石生正在院里劈柴,斧頭舉得老高,落下去時卻偏了半寸,只在木頭上砍出個淺痕。 “未晞?”石生回過頭,臉上沾著點雪沫,“這么大雪還跑過來,快進屋。”他說話時,白未晞注意到他右手的指關節紅通通的,像是被凍裂了,可這天氣雖冷,還沒到能凍裂皮膚的地步。
“給月娘送點紫蘇。”白未晞走進屋時,月娘正蹲在灶前添柴,火塘里的火苗忽明忽暗,映得她臉膛發紅。灶臺上擺著個陶碗,里面是剛蒸好的粟米糕,冒著熱氣,可靠近碗沿的地方,竟凝著一圈極細的白霜。 “怪事了,”月娘直起身,用抹布擦了擦碗沿,“這糕剛出鍋,怎么就結霜了?”她拿起一塊遞給白未晞,“嘗嘗,石生今早磨的新粟米。” 白未晞接過糕,指尖觸到的地方一片冰涼。她明明看見月娘從蒸籠里取出來的,前后不過片刻,竟冷得像從冰窖里拿出來的。更奇怪的是,那股甜香里混著點若有若無的腥氣,不是肉腥,也不是土腥,像……像冬天凍裂的河底淤泥,裹著股陳腐的冷。
“石生的手怎么了?”白未晞沒提糕的事,咬了口粟米糕,舌尖嘗到的不是軟糯,而是帶著冰碴的硬。
“凍著了。”月娘往灶里添了根柴,火光跳了跳,“昨兒后半夜說渴,起來倒水,回來就說手疼,今早就成這樣了。”她目露擔憂,“不光這個,今早我去雞窩撿蛋,那只最能下蛋的蘆花雞,蹲在窩里一動不動,摸它都不帶動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墻根。” 白未晞的目光落在墻角。那里堆著些過冬的白菜,用稻草捆著,最上面那棵的菜幫上,有塊指甲蓋大的黑斑,邊緣泛著青,像是被什么東西凍過。
她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指尖剛要碰到白菜,騾子突然在院外發出一聲長嘶,聲音里滿是驚恐。
“我去看看。”石生放下斧頭往外走,白未晞跟在后面,眼角的余光瞥見灶臺上的陶碗,剛才那圈白霜不知何時擴展開來,沿著碗沿爬下桌,在青石板上凝成一道極細的冰線,正往墻角的白菜堆延伸。 院外,老黑正對著柴草垛刨蹄子。那柴草垛是石生昨天剛碼的,碼得齊整,此刻卻有幾根柴禾斜斜地掉在地上,斷口處異常平整,像是被硬生生咬斷的,斷面上凝著層透明的冰殼。
“這牲口今兒不對勁。”石生想去牽騾子,剛走兩步,腳下突然一滑,踉蹌著差點摔倒。
就在這時,白未晞注意到柴草垛后面的雪地上,有串奇怪的腳印。那腳印很小,比孩童的腳還窄,深深淺淺地印在雪上,每個腳印的邊緣都結著層薄冰,卻看不出是獸是禽,更詭異的是,腳印到柴草垛前就斷了,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
“這是啥留下的?”石生也看見了,皺著眉撓頭,“山里的狐貍?不像啊。” 白未晞沒說話,目光掃過柴草垛頂。那里的雪比別處薄,隱約能看見幾根黑色的鬃毛,不是騾子的,騾子的毛粗硬,而這些鬃毛細得像絲,沾在柴草上,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結著冰。
她湊近聞了聞,那股河底淤泥般的腥氣更濃了。
“月娘,你家柴草垛是從哪砍的?”白未晞突然問。 “東山坳啊,”月娘的聲音從屋里傳來,“石生說那邊的柴干,好燒。”
山坳?白未晞想起騾子最早就是對著山坳方向不安的,石生的手、灶上的霜、奇怪的腳印、山坳的柴草……
她直覺有東西來了,就在附近。可她感受不到絲毫陰邪之氣,那東西像裹在層看不見的殼里,把所有的惡意都藏得嚴嚴實實,只漏出些細碎的痕跡,像在試探,又像在戲耍。
“石生,”白未晞的聲音很穩,“這柴草別用了,先搬到院外去。還有,最近別去東山坳砍柴了。
” “咋了?”石生不明所以。
“未晞說不去就不去!”柳月娘接話道。
“騾子給你們留下。”白未晞出聲道,“雪來的急,那邊只有一面棚墻。”
“成,這邊的棚子是三面有墻,暖和些。”
白未晞點頭,她沒說那奇怪的腳印,也沒提石生手腕的寒意,有些事,在沒頭緒之前說出來只會添亂。
離開石生家時,雪下得更大了。白未晞回頭望了眼,石生正抱著柴草往院外搬,柳月娘站在門口,手里拿著塊布,大概是要去擦灶臺上的霜。風卷著雪粒子撲在臉上,那股腥氣若有若無的彌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