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著雪粒子往衣領里鉆,白未晞攏了攏粗布衫的領口。離開石生家不過半盞茶的功夫,睫毛上就凝了層細霜,眨眨眼時,霜粒便落在顴骨上。她沒往自己家走,而是偏向了村西頭。
張仲遠家的門虛掩著,藥香混著股奇怪的冷意從門縫里飄出來。白未晞推開門時,正撞見張仲遠蹲在藥箱前,左手攥著右手手腕,指關(guān)節(jié)紅得發(fā)紫,連手背都泛著青,和石生的手一模一樣,只是更嚴重些,虎口處竟凝著層極薄的冰殼。
“未晞?” 張仲遠抬頭,額頭上滲著冷汗,聲音發(fā)顫,“你來得正好…… 我這手不知怎的,像是被冰碴子裹住了,疼得鉆心?!?他指了指旁邊的曬藥架,上面鋪著的紫蘇、防風全凍成了冰疙瘩,連最耐凍的艾葉都卷著冰邊,“今早還好好的,半個時辰就凍成這樣了,灶里的火就沒滅過,這屋子怎么就暖不起來!”
白未晞走過去,指尖碰了碰曬藥架上的紫蘇。冰殼硬得能硌疼指尖,冰下的草藥還保持著新鮮的綠色,像是被瞬間凍住的。這不是尋常低溫能做到的,更像有股帶著 “啃噬性” 的冷,硬生生把草藥里的水汽抽成了冰。她湊近聞了聞,那股河底淤泥般的腥氣又濃了幾分,這次還混著點淡淡的、類似骨頭腐爛的味道。
“張老,你昨兒去山坳了?” 白未晞突然問。
張仲遠一愣,點頭道:“去了趟東山坳,前幾日聽人說那附近長了株老柴胡,想著挖回來。怎么了?”
“你在山坳里見著什么了?” 白未晞的目光落在藥箱最底層,那里露著半截黑色的東西,細得像絲,沾在藥箱邊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結(jié)著冰,和石生家柴草垛上的鬃毛一模一樣。
“沒見著啥特別的,” 張仲遠回憶著,眉頭皺成疙瘩,“對了,地上有塊半埋的白石頭,摸上去溫溫的,不像這天氣該有的涼?!?/p>
白石頭?
石生家的柴草來自山坳,張仲遠也去了山坳。兩人都受了 “凍傷”,草藥和粟米糕都被異常的冷凍住,還有那些細如絲的黑鬃毛、邊緣結(jié)霜的怪腳印 —— 所有的線頭,都往那塊山坳收束。更重要的是,那白石頭大概率就是掩蓋氣息的東西,能讓她這具對陰邪之氣敏感到的尸身,都只能捕捉到零碎的冷意,卻抓不住核心。
“那石頭你帶回來了?” 她追問。
“沒,” 張仲遠搖頭,“怎么,那石頭有問題?”
白未晞沒答,只是蹲下身,盯著張仲遠腳邊的地面。青磚縫里凝著層極細的白霜,霜線彎彎曲曲,像條小蛇,從門檻一直延伸到藥箱底下,最后在藥箱角匯成個小小的冰珠。
“張老,你別再碰從山坳帶回來的東西,” 白未晞站起身,聲音比往常更冷些,“手疼就用溫水泡,別沾涼的,我去趟山坳?!?/p>
“這么大雪去山坳?” 張仲遠急了,想站起來攔她,卻被手腕的疼拽得齜牙,“你一個姑娘家……”
“我心里有數(shù)?!?白未晞打斷他,拿起自己的“夙愿”傘 她推門時,正好撞見雪地里竄過個小小的影子,是張仲遠的的孫子張愈之,他手里攥著根樹枝,臉凍得通紅。
“未晞姐!” 張愈之跑過來,樹枝上掛著塊冰碴,“我在巷口看見這個,冰碴里裹著根黑毛,像獸毛!”
白未晞接過樹枝,指尖捏著那塊冰碴。冰碴里的黑毛細得像蠶絲,在雪光下泛著冷光,正是她在石生家、張仲遠家都見過的那種。冰碴的斷面很平整,像是被什么東西硬生生從更大的冰塊上掰下來的,斷面處還沾著點土 —— 是山坳特有的青黑土,帶著點腐葉的腥氣。
“這是在哪撿的?”
“那個歪脖子樹下!” 張愈之指著不遠處。
她沒再停留,轉(zhuǎn)身往山坳走。雪下得更密了,腳下的路漸漸被雪埋住,只能憑著田埂的輪廓辨認方向。越往山坳走,風里那股陳腐的腥氣越濃烈。
白未晞腳步猛地頓住,這具僵軀對陰邪之氣的本能預警,竟硬生生沖破了那層始終籠罩的、看不見的掩蓋。
雪下得更瘋了,密集的雪粒子打在臉上,沒有尋常落雪的軟,倒像細小的冰碴子。
她回頭望了眼石生家的方向,原本飄著淡煙的煙囪,此刻竟被濃得發(fā)黑的霧氣裹住,煙柱斷在半空,像被什么東西硬生生掐滅。更讓她心沉的是,風里混著騾子的嘶鳴,不是平日里溫馴的低喚,是帶著絕望的、撕心裂肺的慌,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不好。”白未晞轉(zhuǎn)身就往回跑,粗布鞋底踩在積雪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悶響,每一步都濺起細碎的雪粒,又瞬間被身后的風雪填平。村里小路上空無一人,家家戶戶的院門都關(guān)得嚴實,只有風卷著雪粒子撞在土坯墻上,發(fā)出“簌簌”的聲響,像無數(shù)只手在暗處扒拉。 剛拐過去,石生家的景象就讓她瞳孔驟縮,院門大敞著,門軸在風雪里來回晃,發(fā)出“吱呀吱呀”的哀鳴,像是被什么東西撞過。院里的柴草垛塌了大半,原本碼得齊整的柴禾散落在雪地里,每一根都裹著層透明的冰殼,冰殼下隱約纏著幾縷細黑的毛。
騾子不見了,草棚里的拴馬樁上,韁繩斷成兩截,斷口處凝著青黑色的冰,邊緣齊整得像是被凍脆后硬生生掰斷的。雪地上,一串熟悉的細窄腳印從拴馬樁延伸出去,朝著山坳方向,每個腳印的邊緣都結(jié)著薄冰,冰面下沾著的黑絨毛。印旁還散落著幾片白菜葉,是從墻角那堆過冬白菜里掉出來的,葉子上也裹著冰,邊緣泛著青黑,像是被寒氣啃過。
“月娘!石生!”白未晞喊了一聲,聲音在風雪里飄出去不遠,屋里沒有回應。她快步?jīng)_進堂屋,火塘里的火早滅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燼,灶臺上的陶碗倒扣在地上,粟米糕散了一地,每一塊都凍得硬邦邦的,沾著雪粒。
“他們?nèi)プ夫呑恿耍俊卑孜磿勑南?。石生和月娘性子實誠,聽到騾子叫聲,出來看不到,定是要去尋的。
她轉(zhuǎn)身沖出堂屋,朝著山坳方向狂奔。粗布褲腿很快就被雪打濕,貼在腿上,可她絲毫感覺不到冷,僵軀本就無溫的。
越靠近山坳,霧氣越濃,濃得能看見眼前三尺外的雪粒懸在半空,不飄不落,像是被凍住的塵埃。風里的腥氣越來越重,不再是若有若無的淤泥味,是股骨頭泡在冰窖里腐爛的冷腥,混著淡淡的怨念,聞著就讓人喉嚨發(fā)緊。
突然,風里傳來月娘的驚呼,斷斷續(xù)續(xù)的,被風雪扯得變了調(diào):“石生!別碰那霧!” 白未晞心頭一沉,跑得更快了。轉(zhuǎn)過一道山彎,終于看見前面的景象。
石生和柳月娘站在雪地里,月娘死死拽著石生的胳膊,石生手里舉著柴刀,正對著一團人形白霧。白霧里隱約能看見無數(shù)細冰針在轉(zhuǎn)動,霧團下方,騾子躺在雪地里,渾身裹著冰殼,只剩下鼻子還在微弱地噴著白汽,蹄子上的冰已經(jīng)凍到了膝蓋。
“凍骨精!”白未晞厲聲喝道,聲音里帶著僵軀特有的冷意,瞬間穿透了風雪。 白霧猛地頓住,冰針轉(zhuǎn)動的速度慢了下來。霧團緩緩轉(zhuǎn)向她,里面?zhèn)鱽砑毸榈摹斑青甭?,像是凍裂的骨頭在摩擦,那聲音又尖又冷:“是……活尸?……你竟追來了?”
石生和月娘回頭看見她,眼里滿是驚喜和擔憂:“未晞!你怎么來了?這東西……”
“別靠近它!”白未晞快步走到他們身邊,將兩人護在身后。她能感覺到,凍骨精的霧氣里裹著無數(shù)細小的骨頭,有指骨、有趾骨,每根骨頭上都凝著青黑色的霜,怨念像蛛絲一樣纏在霧團上,這是凍死的人畜怨氣所化,專吸活物陽氣,之前那層掩蓋氣息的屏障,想必是它藏在某處的邪物,此刻見了她,倒不再刻意遮掩。
“你以為憑你能攔我?”凍骨精的霧團突然膨脹起來,冰針朝著石生和月娘射去,“這兩個人的陽氣,比那牲口足多了!”
白未晞猛地張開雙臂,她這具僵軀的至陰之氣瞬間散開來,像一道無形的墻擋在石生月娘身前。冰針撞在氣墻上,“滋啦”一聲全碎了,化作細小的冰碴落在雪地里,瞬間融化。
“不可能!”凍骨精的聲音里滿是驚恐,霧團往后退了半尺,“你的陰氣……怎么能克我?”
白未晞并未多言,只是一步步往前走,至陰之氣越來越濃,周圍的雪粒開始往她身邊聚集,卻在靠近三尺內(nèi)就化作水汽。她能看見霧團里的骨頭在發(fā)抖,那些怨念也開始散逸。
凍骨精膽寒,它一路而來小心翼翼,只敢吸牲畜的沒敢動人,就是擔心引來玄門道士,沒想到茍到這里,看到這個與世隔絕的山民們,準備對人動手的時候卻殺出這么個玩意兒。
“你給我等著!”霧團突然朝著山坳深處逃去,逃跑時還不忘卷起地上的騾子,冰針像刀子一樣往后射。
白未晞抬手一揚,至陰之氣化作一道冰線,纏住了霧團的一角。只聽一聲凄厲的尖叫,霧團猛地掙脫,丟下騾子,化作一道黑影消失在山坳深處的濃霧里。 白未晞開始查看騾子,指尖的陰氣溫柔地劃過冰殼,冰殼瞬間融化,露出下面濕漉漉的鬃毛。騾子緩緩睜開眼,發(fā)出一聲虛弱的嘶鳴,用頭蹭了蹭她的手。
“你們沒事吧?”白未晞回頭問石生和月娘。石生的手還是紅通通的,柳月娘的臉頰凍得發(fā)紫,兩人都在發(fā)抖,卻緊緊攥著對方的手。 “沒事……多虧你來了?!痹履锫曇舭l(fā)顫,“我們看見騾子跑出來,就追過來,剛到這就看見這霧團,石生的手碰了下霧邊,就凍得疼?!?/p>
雪還在下,山坳里的霧氣漸漸散了些,露出滿地的冰殼和黑絨毛。白未晞抬頭望了望凍骨精逃走的方向,她知道,凍骨精只是暫時逃走,但沒關(guān)系,它沒了掩蓋氣息的屏障,就已經(jīng)沒有下次了。
“我們先回村?!卑孜磿劮鲋履?,石生牽著騾子,三人一獸在風雪里往回走。雪地里的腳印歪歪扭扭,身后的山坳里,風還在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