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是在后半夜收的勢。狂嘯了半宿的風先歇了勁,只剩些余尾卷著零星雪粉,在灰蒙的天底打了個旋兒,落在青石板上,沒等積住就化了。
等晨光漫過東山坳的輪廓時,檐角垂著的冰棱開始滴水,“嗒、嗒”地砸在窗下的雪堆上,濺出細小的雪沫。
村里的院門是跟著天光一道醒的。先是李木匠家的木門“吱呀”一聲推開,他裹著件打了補丁的厚棉襖,“這雪來得邪性,往年這時候,厚衣都穿不上哩。”
隔壁王寡婦正拎著木盆出來倒水,熱水潑在雪地上,冒起股白汽:“可不是嘛!昨兒夜里風刮得跟狼嚎似的,我家蘆花雞縮在窩里直哆嗦。對了,我好像聽見騾子叫了……”
說話間,路上傳來輕緩的腳步聲。白未晞走在雪地里,舊粗布衫外頭套著件半舊的棉坎肩——是月娘前幾日絮的,針腳有些歪。她步子輕,靴底踩在積雪上,只留下淺淺一道印,像片羽毛落過。手里的“夙愿”傘攏著,傘柄貼著褲縫,粗布傘面沾著點沒化的雪粒,看著和尋常雨具沒兩樣。
“未晞姑娘早啊!”王寡婦先看見了她,揚著聲打招呼,“這雪剛停,你冷不?” 白未晞停了步,指尖碰了碰坎肩的布面,溫溫的。她朝著王寡婦輕輕點了點頭:“不冷。”聲音不高,卻透過清晨的靜氣,清晰地傳過去。
沒多停留,她順著路往石生家走,路過張仲遠的藥鋪時,特意頓了頓。 藥鋪門口的竹匾里,曬著剛解凍的紫蘇葉,張仲遠正坐在門檻上翻揀,手里捏著個小木耙。他的左手腕還纏著圈布,卻不像之前那樣腫得發亮,布底下露著的指節,紅痕淡了許多,翻草藥的動作也靈活了不少。張愈之蹲在旁邊,手里捧著個陶碗,時不時遞過一塊溫熱的薯干,祖孫倆的說話聲輕輕巧巧的,混著藥香飄出來。
白未晞沒進去,只是看了兩眼,便繼續往前走。 石生家的院門虛掩著,院里掃出了一小塊空地,雪堆在墻角,堆得方方正正。石生正握著掃帚,往雪堆上攏雪,只是他右手握得有些吃力,掃帚柄在手里轉了半圈才穩住,指節上的紅還沒全褪,稍一用力就會扯著疼。
棚子里,月娘正給騾子添干草,那牲口站在原地,耳朵耷拉著,嚼草的動作慢騰騰的,但眼里有了點神采。
“未晞來了!”月娘看見她,放下草料筐就往這邊走,圍裙上還沾著點草屑,“快進屋,灶上溫著水呢,剛燒的。” 石生也停了掃帚,轉過身時,臉上帶著實誠的笑:“是啊,進屋暖和暖和,外頭風還硬。”
白未晞沒挪腳,目光先落在石生的右手上:“手還疼?” “
好多了好多了,”石生趕緊活動了下手指,“按你說的,用溫水泡了兩回,比之前利索多了。”
她又轉頭看向棚里的騾子,牲口像是認人,見她望過來,抬了抬頭,發出一聲低低的嘶鳴。“讓它再歇幾天,別拉東西。”
“哎,記著呢!”月娘應得快,轉身往灶房走,沒一會兒就端出個粗布包,布角還沾著點灶灰,遞過來時能感覺到燙手,“剛蒸的芋頭,用灶灰焐著的,還熱乎,你拿著吃。”
白未晞伸手接過來,低頭看了看懷里的布包,熱氣透過粗布滲出來。
白未晞沖兩人打了聲招呼,就往回走。
倆人在院門送白未晞離開后,便一起回到灶房,柳月娘開始擦陶碗,布巾在碗沿上轉著圈,發出 “沙沙” 的響。石生添完最后一根柴,蹲在灶膛邊,看著火苗舔著鍋底,忽然猶豫著開口:“月娘,昨兒在山坳里…… 你還記得那霧團喊未晞啥不?”
柳月娘擦碗的手頓了一下,隨即又繼續動起來,語氣聽著和平時沒兩樣:“啥?當時風那么大,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我光顧著抓著你,哪聽得清那怪物說啥?”石生看了柳月娘一眼,聲音低了點:“我好像…… 聽見它喊‘活尸’?當時沒敢多問,可心里總犯嘀咕。未晞姑娘她……”
“你這漢子,凈瞎想!” 柳月娘放下陶碗,轉身拿過熱水壺,給石生倒了碗熱水,遞過去時眼神很亮,帶著點不容置疑的篤定,“未晞有本事,那怪物害怕。就故意胡咧咧,想挑撥咱們呢!”
石生接過熱水,指尖碰著溫熱的碗沿,沒再說話。其實他記得真切,當時那霧團的聲音雖飄,卻字字扎耳,再加上未晞姑娘總比旁人冷的手、雪地里不化的腳印,他不是沒猜過。可看著月娘認真的模樣,看著碗里冒著的熱氣,他忽然覺得,這些都不重要了,未晞護過他們,護過村里的人,這就夠了。
月娘見他不說話,知道他是聽進去了,又拿起布巾擦碗,語氣軟了點:“往后別再提這話了,咱們啊,好好過日子,別瞎琢磨那些沒用的。”
“哎,知道了。” 石生喝了口熱水,暖意順著喉嚨往下滑,心里那點嘀咕也散了。灶膛里的火苗 “噼啪” 跳著,映得兩人的臉都紅紅的,窗外的雪還在化,滴水聲和屋里的動靜混在一塊兒,溫溫軟軟的,再沒了半分山坳里的冷意。
此時白未晞走在村里,偶爾有村民打招呼,她都會稍慢腳步,應一聲“早”,或是點下頭。不知不覺間,她好像已經融入了青溪村,成了這個村的一份子。
回到月娘家自己的小屋,白未晞推開門,屋里靜悄悄的,卻收拾得整齊。她把布包放在桌上,解開布角,露出里面的芋頭,外皮剝了半邊,露出嫩黃的肉,熱氣裹著甜香漫開來,讓冷清清的屋子也多了點煙火氣。
她走到窗邊,推開條縫。外面的天光已經很亮了,太陽雖沒出來,卻把雪地里的光映得晃眼。
村子里,大家還在掃雪,王寡婦家的雞窩旁,蘆花雞開始刨雪找食,孩子們的笑聲從村尾傳過來,混著狗叫,熱熱鬧鬧的。 白未晞看著窗外,指尖無意識地碰了碰桌上的芋頭。檐角的冰棱還在滴水,水珠落在雪地上,積出小小的水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