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才蒙蒙亮,林澤和吳秀英歸來的消息便像長了翅膀,飛遍了青溪村的每個角落。
好奇的村民們按捺不住,三三兩兩地聚攏到林茂家那低矮的院墻外,探頭探腦,或干脆尋個由頭,挎著籃子、拿著些自家曬的菜干、攢的雞蛋,踏進了院門。
“茂叔,聽說澤小子和秀英回來了?真是菩薩保佑!”
“這一走五年,可把你們惦記壞了吧?人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瞧著氣色倒是不錯,就是清減了些,在外頭受苦了吧?”
七嘴八舌的問候涌來,帶著鄉里人特有的質樸與探究。林茂臉上堆著些復雜的笑,應酬著。林澤和吳秀英也趕忙出來,對著這些熟悉的、卻又添了許多風霜痕跡的面孔,一一拱手回禮,動作間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修道人的清雅氣度,與周遭的環境既融合又有些微妙的疏離。
有眼尖的婦人瞅著吳秀英那雖然舊卻漿洗得格外干凈、連一個褶子都似乎精心打理過的道袍,以及她言行舉止間那份不同于尋常村婦的沉靜,便忍不住問道:“秀英啊,你們這五年……是去了哪座仙山寶地修行不成?瞧著可真是不一樣了。”
這話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院子里頓時安靜下來,目光都聚焦在兩人身上。
林澤與吳秀英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早有默契,有些事,不宜宣揚,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或過度的好奇。
吳秀英便微微一笑,笑容里帶著歷經風波后的平和,溫聲道:“嬸子說笑了,哪是什么仙山。就是機緣巧合,在閭山一處清靜道觀里,跟著師父讀了幾年道經,學了點靜心養性的法子,平日也就掃灑庭院,打坐誦課,粗茶淡飯的,求個心安罷了。”
她語氣平常,將三年苦修、符箓劍法、斬妖除魔的驚心動魄,輕描淡寫地歸結為“讀經”、“靜心”、“掃灑”,仿佛只是去參加了一場漫長的靜修。
林澤也接口道:“是啊,外頭世道不太平,道觀里反而清靜。修身養性,也能磨磨以前的急躁性子。”他拍了拍自己的胳膊,“身子骨倒是比從前結實了些。”
村民們聽著,臉上露出“原來如此”的神情。道士、道觀、讀經、打坐……這些概念對他們而言,遠不如“捉鬼降妖”來得刺激和駭人。他們自動將“修道”理解成了某種高級版本的“隱居”或“修養”,頂多是身體變好了,脾氣變好了。
“哦哦,讀經好啊,讀書明理!”
“是哩是哩,心靜自然涼,日子就過得舒坦。”
“瞧著是穩重多了,比以前那個毛頭小子樣強!”
陽光暖暖地照在院子里,村民們嘮嗑的聲音嗡嗡作響。人群外圍,白未晞不知何時靜立在那里,依舊是一身麻衣,仿佛只是路過,又仿佛已聽了許久。
當林澤和吳秀英口中說出“閭山”、“道觀”、“讀經”這些字眼時,她空洞的目光幾不可察地凝滯了一瞬。
汴梁。陰冷的巷弄。桃木劍灼熱的氣浪,朱砂符箓帶著破邪的金光,緊追不舍。道士們的叱罵聲:“妖孽!伏誅!”“
那些被刻意塵封的、屬于追逐與獵殺的尖銳記憶碎片,因著“修道”二字,驟然刺破沉寂,帶來一陣無聲的、只有她自己能感知的冰冷顫栗。她周身的空氣似乎更冷冽了幾分,腳下殘雪悄然凝結出更細微的冰晶。
她的視線通過院門落在林澤和吳秀英身上,那目光里褪去了一貫的純粹空茫,首次染上了一絲極淡的、屬于本能的審視與疏離。
然而,這絲波動很快便隱沒了。她看到他們接受著村民質樸的問候,看到林茂臉上的復雜與開懷,看到一旁的青竹抑制不住的上揚嘴角。
她微微偏頭,似乎在重新評估。最終,她只是靜靜轉身,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喧鬧的院落,如同從未出現過。
與此同時,院內的氣氛依舊熱烈。有年輕人好奇,還想多問幾句道觀里是否真有法術神通,又問起現在外邊情況如何,一直沉默旁觀的村長林茂適時地咳嗽了一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他拿著旱煙桿,在鞋底磕了磕并不存在的煙灰,用一種不容置疑的長者口吻說道:“行了行了,都別圍著了。澤小子和秀英剛回來,一路辛苦,讓他們好好歇歇。修道修道,修的是心,是性,是安分守己,是本分做人!又不是街頭賣藝的,哪來那么多稀奇古怪可看?都散了,該忙啥忙啥去!”
這話既是說給好奇的村民聽,也是再次給林澤夫婦的行為定下調子,修身養性,安分守己。村民們對老村長向來敬重,聽他這么一說,頓時覺得再追問下去確實有些失禮,也顯得自己太過大驚小怪。
于是紛紛笑道:
“茂叔說的是,修心養性最要緊!”
“那你們好好歇著,改天再聊!”
“有啥要幫忙的,盡管開口啊!”
人群說說笑笑地漸漸散去了。林澤和吳秀英看向林茂,臉上帶著孺慕。
林茂對上他們的目光,哼了一聲,背著手轉身往屋里走,嘴里嘟囔著:“清凈地方待久了,怕是連斧頭都拿不穩了吧……明天趕緊劈柴去!”語氣雖硬,那背后細微的關切與嘗試重新接納的意圖,卻悄然流露出來。
林青竹看著祖父的背影,又看看父母,抿了抿唇,也低頭跟著進了屋。院子里終于恢復了安靜,只余下陽光和融雪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