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至,青溪村的曬谷場難得地映照著暖融燈火。篝火在場地中央噼啪燃燒,孩子們提著簡陋的燈籠奔跑嬉笑,空氣中交織著粗糲米糕和烤薯的香氣,勾勒出一幅看似尋常卻來之不易的鄉村節慶圖景。
白未晞被柳月娘拉著,靜靜站在一旁。她一襲麻衣,看著人群中的熱鬧,記得上次的篝火她還跳舞來著……
林澤與吳秀英隱在人群暗處,交換了一個眼神后,林澤猛地一步踏出,身形驟然暴露在篝火最亮處,瞬間吸引了所有目光。他臉色鐵青,手臂抬起,指尖筆直地指向白未晞,聲音因極力控訴而扭曲尖銳:“大家聽我說,她——”那指尖狠狠指著,“根本就不是人!”
場內的歡笑聲、談話聲戛然而止。村民們愕然轉頭,視線在林澤激動到變形的臉和白未晞毫無波瀾的面容之間來回移動,一片茫然。
吳秀英應聲而出,聲音拔高,凜然道:“我們絕不會看錯!她是僵尸!是死后所化的邪物!在村里這么久必有圖謀!”話音未落,她竟從袖中抖出一柄貼著明黃符紙的短刃,寒光一閃,以極其刁鉆狠辣的角度,猛地刺向白未晞的手臂!
“住手!”柳月娘的驚叫。
白未晞沒動。
嗤啦——
布帛撕裂聲格外刺耳。衣袖應聲裂開一道長口,露出底下那片異常蒼白的肌膚。
沒有預想中的皮開肉綻,更沒有一滴鮮血流出。
那皮膚光潔依舊,在跳躍的火光下泛著冷玉般的光澤,連最細微的劃痕都找不到。
林澤見狀,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高舉雙臂,對著徹底驚呆的村民嘶吼:“看到了吧!她沒有血!她不是活人!”他揮舞著紫氣氤氳的五雷符,作勢便要撲上。
然而,回應他的并非恐慌的騷動或支持的吶喊。
是死寂。
比冬夜更冷的死寂。
村民們看著白未晞裸露出的、毫無傷痕的手臂,臉上浮現的不是恐懼,而是訝然。隨即他們望向林澤夫婦的目光里充滿了震驚,不解,和說不清的難過。
雪花,恰在此時悄然飄落。起初細碎,隨即漸密,無聲地覆蓋上每個人的肩頭、眉梢,冷卻了篝火的熱度。
一片冰冷的寂靜中,柳月娘動了。
她猛地一步踏出,毫不猶豫地張開雙臂,用自己單薄的身軀死死擋在白未晞面前。因極致的憤怒和激動,她的聲音帶著劇烈的顫抖,卻清晰地砸在每一個人的耳膜上:“林澤!吳秀英!你們瘋了!未晞她何曾害過任何人?!你們竟要這樣對她?!”
幾乎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石生高大的身影已沉默地矗立在她身旁,如同一座沉毅的山峰。他沒有看白未晞,也沒有多余言語,只是用冷冽如刀的目光,死死盯住了林澤夫婦。
“還有我!”杜云雀帶著哭腔的尖叫聲劃破寂靜,她像只被激怒的小獸,猛地沖過來,一把緊緊抓住白未晞冰涼的手,用自己溫熱的身軀擋在前面,“未晞姐是天下最好的人!不許你們這樣!”
就像堤壩決開了第一個口子。
鹿鳴扔下了酒碗,碗底磕在凍土上發出一聲悶響。他站起身,走了過去。“呵,沒有她。那群野豬沖下來,這村子早被踏平了吧!”
趙閑庭合上了手中的書卷,輕輕放在一旁,拂衣而起,“那么多的筆墨紙硯,夠村里娃兒用很久了。”
李木匠扔掉了手里準備加進篝火里的木材,站到了白未晞身前,“如果遇到的不是白丫頭,人參精的滅村計劃,應該能成。”
“剛立冬那會,那雪粒子邪的喲!村里的畜牲們沒一個安分的,聽說石生和張老還被凍傷了。可第二天刮骨的怪風啊什么的就停了,大家猜猜是不是山神顯靈?”王寡婦嘮家常似的說著,腳下一步沒停。
孫李氏則直接沖著林澤他們啐了一口,“都說我老婆子不咋的,但我可比你們強,人可是前腳剛救了你們。”說罷,便拉著兒子兒媳站了過去。
張秀將嚇哭了的孩子往懷里按了按,沒有絲毫猶豫,走到了最前面。
張仲遠,房大娘、王家小子……一個,兩個,十個……越來越多的人動了。
他們沒有再出聲,沒有喧嘩,只是沉默地、堅定地邁出腳步,從場地的四面八方匯聚過來。男人、女人、老人、青年……他們用自己的身體,一層又一層地擋在了白未晞的前方、側翼,形成了一堵沉默卻蘊含著磅礴怒意的人墻。這堵墻,隔絕了林澤夫婦惡意的目光,也護住了身后那片風雪中的身影。
最后,林青竹走了出來。她臉上淚水縱橫,死死咬著下唇,不可置信的看著自己面目扭曲的爹娘,快步走到柳月娘身邊,用自己纖細的肩膀,成為了那堵人墻的一部分。
林茂是最后一個。他沒有站進人群,而是一步步沉重地走到徹底僵住、面無人色的林澤和吳秀英面前。雪花落滿他花白的頭發和胡須,老人眼中的失望與痛心幾乎要溢出來,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磨過:“孽障……你們……究竟要糊涂到什么地步?!究竟要做什么啊?!”
林澤和吳秀英徹底被這駭人的陣勢擊懵了。他們看著眼前這堵冰冷、陌生、充滿譴責意味的肉墻,看著那一張張熟悉此刻卻寫滿決絕疏離的面孔,只覺得天旋地轉,完全無法理解。
“為什么?!你們為什么都不信?!”林澤崩潰地嘶吼,聲音破裂不堪,“她是僵尸!你們看清楚!她沒有血!她的心是冷的!冷的!我們是來救你們的!對了,人參精呢英娘,快讓它出來!它可以作證的!”
吳秀英聽后連忙放出了小人參精,并揭下了它身上的符紙,“說啊,你快說,你告訴他們,白未晞到底是什么!”
人參精嘆氣,對著林澤夫婦道:“你們真的以為,村里人不知道嗎?”
林澤和吳秀英徹底被擊懵了,“什么……怎么可能……為什么?!”林澤崩潰嘶吼,“她是僵尸!你們看清楚!”
石生沉聲道:“她是什么,重要嗎?”
鹿鳴接口,清晰冷靜:“誰的心里沒桿秤?誰的眼睛看不出點不同?可咱們做人,講的是良心!”
“她是什么,重要嗎?”林茂痛心疾首地重復著這句話,老淚縱橫,“重要的是她做了什么!你們……不明事理,不辯是非,與惡鬼又有什么不同?”
林澤被這排山倒海般的質問和譴責逼得踉蹌后退,他看著村民們鐵桶般的護衛,看著父親眼中的淚,只覺得所有人都瘋了。
他猛地指向一直沉默、任由積雪覆滿肩頭的白未晞,發出絕望的怒吼:“你們看清楚!看看清楚!她不是人,沒有人氣,大雪落了一身而不化!她沒有血,她的心也是僵的!你們還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時候?!她就是個死人!死人!”
就在這時,一直癡癡傻傻旁觀的周蘭花,忽然嘻嘻笑了兩聲。她蹣跚著,歪歪扭扭地穿過沉默的人群,走到白未晞身邊。伸出手,踮起腳尖,努力地將白未晞背著的“夙愿”傘,笨拙地打開后舉過白未晞的頭頂,想要為她遮住那漫天風雪。
“未晞……不怕……”她口齒不清地嘟囔著,“打開傘……雪……雪就淋不到了”
“對,淋不到了。”白未晞一向平靜的黑眸里泛著微瀾。
她抬起手,輕輕接過了周蘭花手中的傘。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讓周圍激昂的聲音瞬間低了下去,所有目光都匯聚到她身上。
然后,她撐著那把綠色的“夙愿”,向前走去。
擋在她面前的村民們,無論是激動的柳月娘、沉毅的石生,還是淚眼婆娑的杜云雀、一臉決然的李木匠……都下意識地、默默地、為她讓開了一條通路。
她的步伐很輕,落在積雪上幾近無聲。傘沿阻隔了飄落的雪花,在她周身形成一片奇異的、無雪的領域。她就那樣,在全體村民沉默的注視下,一步步穿過了人群,走到了孤立無援、面色慘白的林澤和吳秀英面前。
站定。
她的目光掠過兩人因驚駭和緊張而劇烈顫抖的手,以及那手中緊握的、隱隱有雷光流轉的紫色符箓。
雪花在她傘緣外無聲飄灑,映襯得她臉色愈發蒼白,也襯得她那把傘愈發幽深。
她看著他們,聲音清淡得像拂過的冷風,卻清晰地鉆入兩人耳中,也落入身后每一個屏息凝神的村民耳中:
“你們手里的五雷符,”她頓了頓,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要來試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