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之抱著聞梨走入冰晶通道,直達寒潭。
這里是他的閉關之地。
那座蓮臺,是師父風華一手打造的。
他將她的身體安放在蓮臺中,拂去她臉上的雪花。
“知道你怕冷,所以我拿了一塊暖玉來。”
裴行之將玉放在她的手心,看到她右手無名指的契約戒時,指尖一頓。
他輕輕撫摸那枚銀白色的戒指,手指微微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勇氣將戒指摘下。
他害怕,若是真的被摘下,那便什么都沒了。
裴行之靠坐在寒潭外,仰頭看著那透明的冰晶,猶如一尊雕像。
只有那細微起伏的胸膛,昭示著這個人還活著。
過了很久,他才起身離開。
人去樓空。
從前這里還是兩間破屋的時候,便只有他一個人住,師父風華偶爾會來同他打打趣,傳授他功法劍術。
日子雖然平淡無趣,但還算安穩。
后來聞梨來了,他換掉了破屋,這里充滿了她的歡聲笑語。
院中靈花還在開,那架木秋千還在旁邊。
一切好像都沒變,卻又好像什么都變了。
經過時,裴行之看到院落中有一盆枯謝的花,這是四季輪轉的自然規律。
但是他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氣。
他喚出摯心劍,想用“忽如一夜春風來”讓那盆花重新開。
摯心應聲而出,只是和從前有些不同。
裴行之垂首,沉默地看著手中的本命劍。
曾經光華流轉的劍鞘此刻黯淡無光,劍身徹底封存,再無法回應他分毫。
劍柄之上,那原本鐫刻其上的白梨花紋,竟像是被賦予了生命一般,活了過來。
纖細的枝蔓從冰冷的金屬中生長、蔓延,帶著一種決絕的溫柔,緊緊纏繞住整個劍柄。
裴行之指尖輕觸,神情一怔。
這不是虛影,而是真實的,帶著木質紋理的觸感,甚至在他掌心生出細微的刺痛。
仿佛是劍的魂靈,在借由亡者最愛的花枝,為自己披上縞素。
他輕輕握住劍柄,感受到的不再是心意相通的共鳴,而是那梨花枝的冰冷沉寂
——像極了她的指尖,在他掌心留下的最后觸感。
劍隨心動,心隨她動。
伊人已逝,靈劍封存。
裴行之低聲問:“你也很傷心,對嗎?”
他輕輕勾了勾唇,神情自嘲。
何其諷刺,聞梨的劍想殺他,到頭來卻是他的劍殺了聞梨。
他看了看那盆花,心中思索半晌,走過去將花換到了一盆正在開放的花后面。
好像看不見,那花就沒有枯萎一樣。
這自欺欺人的舉動他完全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反而看著那盆盛開的花露出了笑容。
裴行之將要上樓時,腳步一頓,旁邊的桌子上放著兩瓶酒,他隨意地拿起打開喝了兩口。
他整理聞梨留下的東西,那只儲物袋里,裝著許多、許多東西。
看到某一樣東西時,他的目光停頓了。
那是一只白色錦袋,這是他曾經讓師父交給她的裝靈藥種子的袋子。
他將袋子打開,里面裝著六顆黑褐色的小種子。
——這是當初在莫家時,他送給她的那顆青梨。
后來在暗淵她將梨子吃掉了,但是種子被她細致保存著。
看到那些種子,裴行之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尖銳的刺痛讓他無法呼吸。
他下意識抬手按住胸口,指尖深深陷進衣襟,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劇烈的疼痛刺激著他的五臟六腑,緊繃了半個月的神經乍然一松,痛得他悶哼一聲,張嘴吐出了一口暗紅的血。
而這劇烈的痛過后,是一種更可怕的虛無。
仿佛有人用刀將他胸膛里最溫熱、最柔軟的部分徹底挖走了,只留下一個呼呼灌著風的、空洞的坑。
少女步伐輕盈走來,蹲在他面前,雙手捧著臉,眉眼彎彎:“裴行之,你在聞桂花香嗎?”
裴行之看著她,笑容凄楚:“這里沒有桂花。”
她疑惑歪頭:“那你在這干什么?”
“是聞梨。”
他牢牢捏著那一袋梨種,終于明白了。
“只有梨。”
從始至終,只有梨,只有你。
輕如羽毛的幾個字,就像她輕輕地來,又輕輕地走,只留給他一室孤寂。
旁邊的柜子上擺放著兩個透明的盒子,一個裝著兩個雪人,一個裝著四個雪人。
裴行之呆呆看著那只裝著四個雪人的盒子,心中一片迷茫。
曾經,他迫不得已殺了自己的朋友;
后來,師父也離開了;
現在,他又殺了自己的愛人。
他好像,真的是不詳,為什么他們一個個都離他而去了?
裴行之……裴行之……
為什么他們都是陪他走了一段路,然后將他丟在了原地。
少年將那袋梨種放在心口,劇痛深入骨髓,卻再落不下一滴淚。
他長睫微顫,表情怔然。
原來,行,是踽踽獨行的行。
阿無的無,是一無所有。
無邊的冷從四面八方涌向他,連呼吸都帶著痛。
他沒有哭,也沒有喊。
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可若是靠近,便能聽見他心中傳來一座房屋轟然倒塌的巨響,沉悶、孤寂,最后只剩紛紛擾擾、永無止境的灰塵。
那一瞬,他感覺周遭的世界失去了所有顏色和聲音。
有清涼的風透過未關的窗戶吹進來,卻拂不走這一地塵埃。
裴行之愣愣轉頭,望著那扇窗戶。
落雪之巔的雪不會停止,就像他心上的雪也自此,再不停歇。
多年后,青云宗新入門的弟子問起那位劍仙,問起為什么落雪之巔那么大,卻只住著一個人。
他的師兄告訴他:
曾經落雪之巔有三個人,那是和和睦睦的一家人。
后來,落雪之巔,只有一個瘋子,守著一具尸體和一座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