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渡口,是諸天萬界潰敗后流出的膿血。
夕陽,一盆熔化的銅,沉甸甸地潑在渾濁的河面上。那銅汁并非溫順流淌,而是帶著粘稠的、近乎凝固的質感,在水面緩慢地、沉重地鋪展,最終沉入河底,只留下滿目刺目的、令人心悸的暗紅。河水裹挾著上游戰場沖下的尸骸——殘缺的甲胄扭曲如掙扎的枯枝,斷裂的肢體關節處泛著慘白的骨色,凝固著恐懼表情的頭顱空洞地仰望著天空,無聲地撞擊著腐朽的木樁。每一次撞擊,都發出沉悶的、令人牙酸的“咚…咚…”聲,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永不休止的喪鐘。空氣里彌漫著鐵銹的腥氣、腐肉的甜膩,以及一種更遙遠的、屬于神魔戰場特有的硫磺與混沌混合的腥甜,這氣味濃稠得如同實質,粘附在皮膚上,鉆入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凝固的血漿。
燼靠在褪色的酒幡下,陰影將他大半張臉吞沒,只留下一個模糊而充滿壓迫感的輪廓。酒幡上“醉仙居”三個字早已褪色剝落,只剩下一片污跡斑駁的破布,在帶著尸臭的風中無力地飄蕩,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喘息。他懷里抱著青鸞。她的羽翼上,暗紅的血痕尚未干透,在夕陽下泛著粘稠的、令人心悸的光澤,仿佛凝固的火焰。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起她身下細沙的輕微顫動,像風中即將熄滅的燭火,每一次搖曳都牽動著燼緊繃的神經,那神經如同拉滿的弓弦,隨時可能崩斷。
他的手,死死攥著。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死白的青色,掌心被硬物硌得生疼。那是一塊從天界神將鎧甲上硬生生撕扯下來的神符碎片,邊緣銳利如刀,冰冷刺骨,殘留著神威的余燼,灼燒著他的掌心。青銅色的龍鱗覆蓋著他的小臂,在陰影下呈現出一種暗啞的、仿佛凝固了千年的金屬質感,鱗片縫隙間,偶爾有極細微的、熔金般的火光一閃而逝,隨即又被壓抑下去,如同被囚禁的雷霆。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強行蟄伏的兇獸,每一寸肌肉都緊繃著,隨時準備撕裂眼前這片令人窒息的絕望。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鋒,掃過渡口每一個角落,警惕著每一絲風吹草動。
青鸞的翎羽,無風自動。那曾經流光溢彩、象征著天界精密造物的羽翼尖端,此刻縈繞著一圈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的青色光暈。光暈明滅不定,如同風中殘燭,那是她耗盡最后一點神力維持的“匿蹤結界”。這層薄如蟬翼的光,是他們在這片充滿敵意的廢土上唯一的遮羞布,脆弱得不堪一擊,仿佛輕輕一觸就會破碎。她的頭枕在燼的胸膛,睫毛顫動,似乎在噩夢中掙扎,眉頭緊鎖,仿佛承受著無形的酷刑。她的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氣息噴在燼的胸膛上,燙得他心口發緊。
渡口上,行人匆匆。衣衫襤褸的流民,眼神空洞麻木,拖著疲憊的步伐,腳鐐磨破的腳踝滲著血,在沙地上留下斷續的暗紅足跡;兇神惡煞的傭兵,刀鞘摩擦著破舊的皮甲,發出刺耳的聲響,眼神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角落,如同饑餓的鬣狗;還有更多看不清面目的影子,在破敗的棚屋和堆積如山的垃圾間悄然游走,如同鬼魅。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和死亡的氣息。所有人都刻意避開燼和他懷中的青鸞,仿佛他們是瘟疫的源頭。偶爾投來的目光,混雜著恐懼、貪婪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天界爪牙的冰冷審視,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無聲地纏繞。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的馬蹄聲和車輪碾過砂礫的刺耳噪音,由遠及近,粗暴地撕破了渡口的死寂。
一支商隊出現在入口處。隊伍龐大,清一色高頭大馬,拉著覆蓋著黑色油布的沉重貨車。為首的是個獨眼老者,枯瘦如柴,裹在一件油膩的皮襖里,皮襖上沾滿了沙塵和不知名的污漬。他臉上溝壑縱橫,如同風化的巖石,那只僅剩的眼睛渾濁發黃,卻銳利得如同鷹隼,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寒意。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間懸掛的一枚巴掌大的黃銅羅盤,羅盤表面刻滿了繁復詭異的符文,那些符文仿佛在蠕動,散發著不祥的氣息。指針正瘋狂地、無規律地旋轉著,如同被無形的手指撥弄,發出細微卻令人心悸的“咔噠”聲。
老者勒住韁繩,枯瘦的手指在韁繩上無意識地摩挲著。渾濁的獨眼緩緩掃過渡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每一個角落。當他的目光掠過燼所在的角落時,那渾濁的瞳孔驟然收縮!如同被無形的針狠狠刺了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驚愕和狂喜瞬間涌上他枯槁的臉。
“嗡——!”
一聲刺耳的、仿佛金屬被強行撕裂的尖嘯,猛地從老者腰間炸開!那枚黃銅羅盤,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表面符文瞬間亮起刺目的血光,如同被點燃的血液!指針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掰斷,“咔嚓”一聲脆響,竟硬生生斷裂!斷裂的指針尖端,帶著一溜血光,如同離弦之箭,發出尖銳的破空聲,直直射向燼懷中!那血光帶著一種褻瀆的、貪婪的氣息,目標直指青鸞!
“嘶——!”
倒吸冷氣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如同被扼住喉嚨的哀鳴。空氣瞬間凝固,連風都仿佛停止了流動。所有人都驚恐地看著那道致命的血光,看著那獨眼老者臉上扭曲的表情。
老者那張枯樹皮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只獨眼中,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混合著貪婪與嗜血的寒光。他枯瘦如柴的手猛地一揮,動作快得帶起殘影!那手指如同枯枝,卻蘊含著可怕的力量。
“拿下!”一聲嘶啞的、如同砂紙摩擦的命令,如同驚雷炸響!那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殺意,瞬間點燃了渡口的殺機。
“鏘!鏘!鏘!”
數十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商隊前后左右的貨車陰影中瞬間暴起!他們全身包裹在緊身的黑色勁裝中,只露出一雙雙閃爍著冰冷殺意的眼睛,如同暗夜中的毒蛇。手中長刀出鞘,刀鋒在夕陽下反射出森然寒光,如同數十道撕裂黑暗的閃電,瞬間鎖定燼!刀光映照出燼驟然收縮的瞳孔,那瞳孔深處,壓抑了許久的熔金火焰轟然爆燃!那火焰帶著毀滅的氣息,幾乎要沖破他的眼眶!
“吼——!”
一聲低沉的、仿佛來自九幽深淵的龍吟,不受控制地從燼的喉嚨深處滾出!那聲音帶著遠古的威嚴和滔天的怒火,震得空氣都在顫抖!青銅色的龍鱗瞬間覆蓋了他裸露的皮膚,如同披上了一層堅固的戰甲,熔金火焰在他周身劇烈地明滅,如同沸騰的巖漿!腳下堅硬的砂石地面竟開始融化、龜裂,發出“滋滋”的聲響,冒起縷縷青煙!他懷中的青鸞被這股狂暴的氣息驚醒,猛地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驚慌,那驚慌中帶著一絲無助。
“別動!”青鸞的聲音微弱卻清晰,帶著一絲急促的喘息,如同風中飄搖的蘆葦。她冰冷的手指,帶著微弱的青光,猛地按住了燼那已經布滿龍鱗、即將化作龍爪的手腕!那青光如同清泉,瞬間澆熄了燼心頭的部分狂暴。
燼狂暴的氣息為之一滯,熔金火焰在青鸞指尖青光的觸碰下,竟奇異地平息了一瞬。他低頭,對上青鸞那雙清澈卻帶著血絲的眼眸。那眼眸中,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堅定。
“看,”青鸞嘴角緩緩溢出一縷鮮血,那鮮血在夕陽下顯得格外刺目,如同雪地上的紅梅。她卻努力扯出一個極其虛弱的微笑,目光越過燼的肩膀,望向渡口外那片被夕陽染成血色的、一望無際的荒漠,“沙暴…來了。”
話音未落——
“嗚——!嗚——!”
一種沉悶到極致、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咆哮,由遠及近,瞬間壓過了渡口所有的喧囂!那聲音如同萬馬奔騰,又如同巨獸蘇醒,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大地開始劇烈地顫抖!酒幡瘋狂地抽打,發出“噼啪”的聲響,棚屋搖搖欲墜,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渾濁的河水被掀起滔天巨浪,如同憤怒的巨獸!
遮天蔽日的黃墻,如同滅世巨獸的吐息,以摧枯拉朽之勢,從荒漠盡頭滾滾而來!那不是普通的沙塵,而是億萬顆裹挾著毀滅氣息的、被混沌能量污染的砂礫組成的死亡風暴!每一粒砂都如同燒紅的鋼針,帶著混沌的惡意!所過之處,光線被吞噬,聲音被淹沒,視野被徹底剝奪!整個流沙渡口,瞬間被投入一片狂暴、窒息、混沌的黑暗!仿佛世界末日降臨!
“啊——!”
“快跑!”
“救命!”
渡口瞬間陷入徹底的混亂!驚恐的尖叫、馬匹的嘶鳴、貨物傾倒的巨響、砂礫抽打在物體上的噼啪聲…所有聲音都被沙暴的狂嘯淹沒、扭曲,如同地獄的交響樂。人群如同被驚散的蟻群,在能見度不足一尺的黑暗中瘋狂奔逃、推搡、踐踏。哭喊聲、咒罵聲、絕望的哀嚎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絕望的海洋。黑衣殺手們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天災打得措手不及,陣型瞬間被沖散,刀光在狂暴的沙礫中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如同螢火之于烈日。
就在這末日般的混亂中心,一點微弱的青光,如同黑暗中的燈塔,驟然亮起!
青鸞猛地咬破舌尖,噴出一口精血!那口精血在空中化作一顆璀璨的青色光球,瞬間將她和燼包裹其中!光球劇烈地閃爍、明滅,每一次閃爍都伴隨著青鸞身體劇烈的顫抖和口中溢出的更多鮮血。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如同失去了所有血色。她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雙手猛地向前一推!那動作帶著一種赴死的悲壯。
“走!”
青光暴漲!如同掙脫束縛的箭矢,裹挾著燼,沖天而起!并非逃向相對安全的荒漠深處,而是迎著沙暴最狂暴的核心,如同飛蛾撲火般,直撲流沙渡口最深處——那座聳立在亂石灘上、如同巨獸獠牙般猙獰的黑色山崖!
鬼哭石窟!
傳說中,進去的活人,從未出來過。石窟入口如同巨獸張開的巨口,在狂暴的沙暴中若隱若現,里面仿佛有無數冤魂在哀嚎、在哭泣,那哭聲穿透風沙,直刺人心。
青光在沙暴的撕扯下劇烈搖曳,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燼只覺得一股巨大的離心力拉扯著自己,耳邊是青鸞壓抑到極致的痛哼,那痛哼如同刀子割在他的心上。他死死抱緊懷中那越來越輕、越來越冰冷的身軀,熔金火焰不受控制地在他體內咆哮,卻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只能徒勞地灼燒著他的經脈,帶來鉆心的疼痛。
“青鸞!堅持住!”燼的聲音在狂風中嘶啞變形,帶著一絲絕望的祈求。
青鸞沒有回答。她緊閉雙眼,臉色慘白如紙,嘴角不斷溢出鮮血,染紅了燼胸前的衣襟,如同盛開的彼岸花。包裹他們的青光越來越暗淡,越來越稀薄,如同風中殘燭。就在距離石窟入口還有不到十丈的瞬間——
“噗!”
青光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驟然熄滅!
失去了青光的庇護,狂暴的沙礫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抽打在燼和青鸞身上!燼悶哼一聲,下意識地蜷縮身體,用后背和龍鱗硬抗這毀滅性的打擊,同時將青鸞死死護在懷里。那沙礫如同無數把小刀,切割著他的皮膚,發出“沙沙”的聲響。
“轟隆!”
一聲巨響,他們重重地砸在石窟入口冰冷的巖石地面上!砂礫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瞬間將他們大半掩埋。那砂礫帶著混沌的惡意,如同活物般纏繞著他們。
燼劇烈地咳嗽著,吐出幾口帶血的沙子。他掙扎著扒開身上的砂礫,第一時間看向懷中的青鸞。
她躺在冰冷的巖石上,雙目緊閉,臉上沒有任何血色,如同破碎的琉璃娃娃。她身上的羽翼黯淡無光,邊緣甚至出現了焦黑的痕跡,仿佛被火焰灼燒過。胸口微弱的起伏幾乎消失。那維系著她生命的微弱青光,徹底熄滅了。她如同一個精致的、易碎的娃娃,靜靜地躺在那里,仿佛隨時會破碎。
“青鸞!”燼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跳動。他顫抖著手,探向她的鼻息。
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燼。熔金火焰在他眼中瘋狂跳躍,幾乎要沖破眼眶!他猛地抬頭,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石窟深處那片吞噬光線的黑暗,龍吟低吼在喉間滾動,準備不顧一切地沖進去,哪怕里面是刀山火海!那黑暗仿佛在召喚他,又仿佛在嘲笑他的絕望。
就在這時——
“嗚…嗚…”
石窟深處,那原本被沙暴狂嘯掩蓋的、若有若無的、如同鬼哭般的哀嚎聲,突然變得清晰起來。那聲音凄厲、怨毒,仿佛有無數冤魂在耳邊哭訴、詛咒,帶著一種直刺靈魂深處的寒意,讓燼狂暴的火焰都為之一滯。那哭聲如同無數只冰冷的手,抓撓著他的心臟。
緊接著,一個蒼老、沙啞,仿佛在砂礫中磨礪了千年的聲音,穿透了風沙的咆哮和冤魂的哭嚎,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石窟入口:
“孽障…帶血入洞…擾了老道清修…該當何罪?”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燼的心頭。石窟入口處,狂暴的風沙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阻擋,形成一道模糊的屏障。砂礫拍打在屏障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無數只手在抓撓,卻又無法逾越。那屏障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入口,隔絕了外界的狂暴。
燼抱著青鸞殘破的身體,僵立在原地。熔金火焰在他眼中明滅不定,青銅龍鱗在石窟入口微弱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他緩緩抬起頭,赤紅的龍瞳,穿透飛舞的砂礫,死死盯向石窟深處那片吞噬光線的黑暗。那黑暗仿佛有生命,在緩緩蠕動。
那蒼老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的審判,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在遙遠的記憶深處,曾聽過這樣的聲音。石窟深處,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窺視著他們,帶著審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那悲憫如同黑暗中的一絲微光,讓燼狂暴的心緒為之一動。
燼懷中的青鸞,指尖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那動作如同幻覺,卻又如此真實。仿佛在回應著石窟深處的呼喚。
燼的心猛地一跳。他低頭,看向青鸞。她的睫毛似乎顫動了一下,仿佛即將醒來。那微弱的動作,如同黑暗中的一絲曙光,瞬間點燃了燼心中的一絲希望。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狂暴和絕望。熔金火焰緩緩平息,青銅龍鱗也收斂了光芒。他抱著青鸞,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向石窟深處。那黑暗仿佛在歡迎他,又仿佛在吞噬他。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如同敲擊在命運的鼓點上。
石窟深處,那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
“進來吧…孩子…風暴…才剛剛開始…”
那聲音仿佛帶著某種魔力,引導著燼前進。燼抱著青鸞,義無反顧地走進了那片吞噬光線的黑暗。石窟入口的風沙屏障在他身后緩緩閉合,隔絕了外界的狂暴和混亂。
鬼哭石窟內,一片死寂。只有那若有若無的鬼哭聲,仿佛在訴說著無盡的哀傷和怨恨。燼抱著青鸞,走在黑暗中,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命運上。他知道,風暴,才剛剛開始。而青鸞的命運,以及他自己的命運,都將在這片黑暗中,迎來新的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