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浸透了青石縣的每一條街巷。
林越趴在床榻上,后背的傷在藥汁的浸潤下稍緩,但稍一翻身,依舊是鉆心的疼。他借著窗欞透進來的月光,反復摩挲著那張腳印拓片——五尺八寸的身高,偏重的體型,老布坊特有的三道杠鞋底,每一個特征都像烙鐵般印在他腦海里,與記憶中劉忠那微胖的身影重重疊合。
“纖維、腳印……還差最后一環。”林越低聲自語,指尖在拓片邊緣劃過,“動機有了,手法有了,現在缺一個能把劉忠釘死在案發現場的人證。”
王二柱死前撞見了走私毒弩,這一點從李三的圖紙和倉庫里的物證已能推斷,但誰能證明劉忠就是動手殺人的那個?老車夫或許知道些什么,可張萬貫勢力滔天,尋常百姓哪敢輕易攀咬?
“得找個由頭,讓他不得不說?!绷衷窖凵駶u銳,前世審訊時的技巧在腦中翻涌——對付這種膽小怕事卻尚存良知的人,威逼與利誘,從來都是相輔相成的。
次日天剛蒙蒙亮,林越便叫上趙猛,避開縣衙耳目,往城西的貧民窟走去。老車夫姓黃,據說早年給張萬貫趕了十年車,后來因為腿疾被趕了出來,如今靠著給人修補馬車勉強糊口,住的地方是一間四面漏風的土坯房。
“林哥,你這傷……”趙猛看著他走路時微微佝僂的背影,忍不住擔心。
“沒事,死不了?!绷衷綌[擺手,聲音壓得很低,“記住,一會兒見了黃老頭,你別說話,看我的?!?/p>
土坯房的門虛掩著,里面傳來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林越推開門,一股混雜著機油和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黃老頭正蹲在地上,用錘子敲打一塊變形的馬蹄鐵,聽見動靜,渾濁的眼睛警惕地看過來,見是兩個捕快,手里的錘子下意識攥緊了。
“黃老爹,打擾了。”林越放緩語氣,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平和,“我們來,是想問問關于王二柱的事。”
提到“王二柱”三個字,黃老頭的臉色明顯變了,眼神躲閃著不敢看他:“我……我不認識什么王二柱,你們找錯人了。”
“是嗎?”林越走到他身邊,目光落在墻角堆著的破舊馬車零件上,“可我聽說,上個月十五,你還和王二柱在街口的小酒館喝了半宿酒。”
這話是他從趙猛整理的舊案卷宗里看到的——王二柱生前愛喝酒,偶爾會請黃老頭喝兩杯,兩人算不上深交,卻也算是熟人。
黃老頭的肩膀明顯抖了一下,手里的錘子“當啷”一聲掉在地上:“那……那都是陳年舊事了,我早忘了。捕快老爺,我就是個修車的,啥也不知道啊。”
“真不知道?”林越蹲下身,視線與他平齊,聲音陡然轉冷,“那你知道王二柱是怎么死的嗎?官府定論是意外溺亡,可我們查到,他是被人謀殺的?!?/p>
黃老頭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謀……謀殺?這……這我可不知道?!?/p>
“你知道?!绷衷降哪抗庀翊懔吮?,直刺他的眼底,“王二柱死的前一天,你在張府門口徘徊了很久,還和守門的家丁吵了一架,對吧?有人看見了。”
這話半真半假——他確實查到黃老頭那天去過張府,但至于吵架,是他根據黃老頭被趕出門的經歷推斷的。
黃老頭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林越趁熱打鐵,從懷里掏出那半塊玉佩的拓印圖(李三交來的玉佩已作為證物封存),放在他面前:“你認識這東西嗎?王二柱死前,手里攥著半塊一模一樣的?!?/p>
黃老頭的眼睛猛地瞪大了,死死盯著拓印圖,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
“這玉佩,是張府用來和黑風崖的人交易的信物,對吧?”林越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王二柱撞見了交易,還偷拿了半塊玉佩想報官,結果被滅口了。而你,黃老爹,你那天去張府,是不是正好看到了什么?”
黃老頭猛地抬起頭,眼神里充滿了恐懼:“我……我沒有!你別胡說!張老爺會殺了我的!”
“現在害怕張萬貫,當初看到王二柱被人拖走的時候,怎么不怕?”林越語氣陡然加重,“你眼睜睜看著他被人害死,卻因為怕事不敢作聲,你對得起和他喝的那半宿酒嗎?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
“我沒有!我沒看到!”黃老頭激動地站起身,卻因為腿疾踉蹌了一下,“那天我就是路過……我啥也沒看見!”
“路過?”林越冷笑一聲,從懷里掏出那張腳印拓片,“這是在河邊發現的腳印,和劉忠的鞋一模一樣。我們還在倉庫里找到了他走私的毒弩,現在人證物證只差最后一環。你以為你不說,就能躲過去?”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刻意營造的壓迫感:“包庇兇手,按律同罪。王二柱是條人命,到時候官府查下來,張萬貫能花錢買通縣尉,你覺得他會花心思保你這個沒用的老車夫嗎?恐怕到時候,你就是第二個‘意外溺亡’的王二柱!”
“不……不會的……”黃老頭癱坐在地上,眼神渙散,嘴里喃喃自語,“張老爺說了,只要我閉嘴,就給我五十兩銀子養老……他不會害我的……”
“五十兩?”林越嗤笑一聲,“一條人命,在你眼里就值五十兩?你信不信,等風頭過了,他隨便派個人來,就能讓你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到時候別說銀子,你連收尸的人都沒有!”
趙猛在一旁看得心驚——他從沒見過林越這樣的眼神,明明沒說一句狠話,卻像有千斤重錘砸在人心上。黃老頭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雙手死死抓著自己的頭發,身體抖得像篩糠。
林越見火候差不多了,語氣稍稍放緩,從懷里掏出一小袋碎銀子放在他面前:“黃老爹,我知道你難。這是我自己的積蓄,你先拿著。你只要把看到的都說出來,官府保證你的安全。張萬貫就算再手眼通天,也不敢在縣令眼皮子底下動你。”
他指著碎銀子,又指了指拓印圖:“你說出來,是救你自己,也是告慰王二柱的在天之靈。你想想,他死前說不定還盼著有人能為他伸冤呢?!?/p>
黃老頭看著那袋銀子,又看看拓印圖上的玉佩,渾濁的眼睛里慢慢蓄滿了淚水。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他突然用袖子抹了把臉,像是下定了決心,聲音嘶啞地開口:
“是……是劉忠……人是劉忠殺的……”
林越和趙猛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凝重。
“那天……那天我去張府,是想求張老爺再給我個活計,我兒子快病死了,急需銀子。”黃老頭的聲音帶著哭腔,“可劉忠那狗東西把我趕了出來,還罵我是廢物。我氣不過,就在府門外等著,想等張老爺出來求求他……”
“大概是后半夜,我看見劉忠帶著兩個人,拖著一個麻袋從后門出來,往河邊走。那麻袋沉甸甸的,還在動,里面好像有人!”
“我當時嚇得躲在樹后面,不敢出聲。就看見他們到了河邊,劉忠親自把麻袋往水里按,那麻袋里的人還在掙扎,發出嗚嗚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不動了,他們才把麻袋拖上岸,解開繩子……我借著月光一看,那不是王二柱是誰?!”
黃老頭的聲音開始發顫:“我嚇得差點叫出來,趕緊捂住嘴。劉忠好像察覺到什么,往我這邊看了一眼,我嚇得趴在地上不敢動。等他們走了,我才敢出來,當時腿都軟了……”
“王二柱手里的玉佩,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嗎?”林越追問。
“知道……”黃老頭抹了把眼淚,“前幾天王二柱找我喝酒,偷偷跟我說,他在黑風崖附近撞見劉忠和一群山賊交易,好像是些帶毒的弩箭。他說他偷拿了半塊玉佩當證據,想報官,還說……還說要是他出事了,就讓我把這事捅出去……我當時還勸他別惹禍,沒想到……沒想到……”
說到最后,他泣不成聲。
林越靜靜地聽著,心里最后一塊拼圖終于落位。人證、物證、動機,環環相扣,劉忠和張萬貫再也跑不了了。
“黃老爹,謝謝你?!绷衷秸酒鹕?,鄭重地拱了拱手,“你放心,官府一定會保護你。你跟我們回縣衙,把剛才說的話告訴縣令大人,這案子就能結了?!?/p>
黃老頭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地上的碎銀子,又看了看林越堅定的眼神,最終點了點頭:“好……我跟你們去。王二柱是個好人,我不能讓他死得不明不白。”
趙猛扶起黃老頭,林越則將他的供詞簡單記錄下來,讓黃老頭按了手印。走出土坯房時,天已經大亮,朝陽透過薄霧灑下來,給貧民窟的破屋鍍上了一層金邊。
“林哥,這下總算能定案了?!壁w猛長舒一口氣,臉上露出笑容。
林越卻沒笑,他回頭望了一眼張府的方向,眼底閃過一絲冷意:“未必。張萬貫不會坐以待斃,我們得盡快把黃老爹送到李縣令面前,晚了恐怕會生變數?!?/p>
話音剛落,就聽見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幾個手持棍棒的壯漢堵住了巷口,為首的正是張府的管家劉忠!
“黃老頭,你想去哪兒?。俊眲⒅夷樕蠏熘帎艕诺男?,眼神像毒蛇一樣盯著他們,“張老爺說,念在你伺候過府里的份上,只要你跟我回去,之前的事就當沒發生過。”
林越心里一沉——還是被他們盯上了。他下意識將黃老頭護在身后,對趙猛使了個眼色:“保護好黃老伯,我們沖出去!”
劉忠冷笑一聲,揮了揮手:“給我拿下!記住,活要見人,死……也得見尸!”
壯漢們一擁而上,手里的棍棒帶著風聲砸過來。林越雖有傷在身,但多年的刑警格斗經驗還在,他側身避開一根砸向黃老頭的棍子,順勢抓住對方的手腕,猛地一擰,只聽“咔嚓”一聲,壯漢慘叫著倒在地上。
“趙猛,帶他走!”林越嘶吼一聲,硬生生擋在巷口,后背的傷口被動作牽扯,瞬間滲出鮮血,染紅了布衣。
趙猛咬咬牙,拉著黃老頭往巷子另一頭沖。劉忠見狀,親自提刀撲了上來:“想走?沒那么容易!”
刀鋒帶著凜冽的寒光劈向林越面門,他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的氣勢——煉皮中期的武道修為,比自己高出整整一個小境界!
林越不敢硬接,只能借著對地形的熟悉輾轉騰挪,每一次躲閃都牽動著后背的劇痛。他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必須想辦法拖延時間。
就在這時,巷口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伴隨著一聲大喝:“住手!縣令大人有令,帶嫌犯劉忠回衙問話!”
劉忠的動作猛地一頓,回頭一看,只見幾名身著官服的護衛騎著馬沖了過來,為首的正是李縣令身邊的親衛隊長!
“你們……”劉忠臉色大變,顯然沒料到李嵩會來得這么快。
林越趁他分神的瞬間,一記肘擊打在他肋下,劉忠悶哼一聲,踉蹌后退。親衛隊長策馬上前,一腳將他踹倒在地,拿出鐵鏈鎖了起來。
“林捕快,你沒事吧?”親衛隊長翻身下馬,看到林越后背的血跡,皺了皺眉。
“沒事?!绷衷酱謿猓聪螯S老頭,“黃老伯,我們走。”
黃老頭驚魂未定地看著被鎖住的劉忠,又看看林越,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陽光徹底驅散了薄霧,照亮了沾滿血跡的巷口。林越扶著墻壁,望著遠處縣衙的方向,后背的疼痛幾乎讓他暈厥,但他嘴角卻緩緩勾起一抹笑意。
這一局,他們贏了。但他知道,這只是開始——張萬貫背后的勢力,遠比他想象的要復雜,真正的風暴,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