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堂的偏院靜得能聽見燭火跳動的噼啪聲。
林越趴在鋪著軟墊的木板床上,后背的傷口剛被郎中處理過。草藥混著油脂的清涼感,勉強壓下了皮肉撕裂般的灼痛,但每動一下,仍像有無數根針在扎。趙猛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湯進來,見他醒著,連忙放下碗湊到床邊:“感覺咋樣?郎中說你這傷至少得養半個月,后背的皮肉都打爛了,再重一點就得見閻王。”
林越側過頭,看著趙猛通紅的眼眶,扯了扯嘴角:“放心,閻王爺不收我這種還沒破案的捕快。”他聲音沙啞,每說一個字都牽扯著喉嚨的干澀,“藥……給我?!?/p>
趙猛趕緊把藥碗遞過去,又拿了塊蜜餞:“慢點喝,這藥勁兒大?!?/p>
苦澀的藥汁滑過喉嚨,林越強忍著沒吐出來,含住蜜餞才緩過勁。他望著屋頂的梁木,腦子里全是倉庫里那些貼著黑風崖標記的木箱——里面的毒弩泛著幽藍的光澤,箭簇上的紋路他記得清楚,絕非尋常獵戶能用的物件。張萬貫走私這種東西,絕不止是為了賺錢,背后一定藏著更大的勾當。
“周昌那狗東西,肯定收了張萬貫的好處。”趙猛在一旁咬牙切齒,“今早我去前院聽文書說,周昌一早就在李縣令面前吹風,說你私闖民宅是為了勒索張鄉紳,還說要徹查你的來歷呢。”
林越眼底寒光一閃。周昌這是想趕盡殺絕。他現在重傷在身,若是被安上“勒索鄉紳”的罪名,別說破案,能不能保住這身捕快皮都難。
“不能等?!绷衷綋沃觳蚕胱饋恚蟊车膭⊥醋屗钩橐豢诶錃猓拔业萌ズ舆叀!?/p>
“你瘋了?!”趙猛連忙按住他,“郎中說你至少得躺三天,現在出去風吹日曬,傷口準得發炎!有啥線索不能等傷好了再查?”
“等不起。”林越搖搖頭,眼神異常堅定,“周昌和張萬貫不會給我養傷的時間。王二柱溺亡的河邊,一定還有我們漏掉的東西。”
他記得前世處理過一起拋尸案,兇手自以為清理干凈了現場,卻在河邊的淤泥里留下了半個鞋印。當時他帶著隊員用石膏拓印,最終通過鞋印的磨損程度鎖定了兇手的職業。王二柱的案子,現場勘查得太粗糙了——原身和趙猛只看了表面,根本沒細查淤泥和草叢。
“可是你的傷……”趙猛還是不放心。
“幫我找身寬松的衣服,再弄點草木灰來?!绷衷脚牧伺乃母觳?,“放心,我心里有數。實在撐不住,我就回來?!?/p>
趙猛知道林越的脾氣,一旦決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他嘆口氣,轉身出去找東西,心里卻暗下決心,一會兒說啥也得跟著去,真出了事也好有個照應。
半個時辰后,林越換上了一身漿洗得發白的舊布衣,后背墊了厚厚的棉布,勉強能挺直腰板。趙猛背著他,沿著縣衙后的小路往河邊走。正是午后,日頭毒辣,曬得地面發燙,林越被晃得有些頭暈,卻死死盯著前方——王二柱溺亡的河段就在前面那片蘆葦蕩旁。
“就到這兒吧?!绷衷阶屭w猛把他放下,扶著一棵老柳樹喘了口氣,“你在這兒等著,我自己過去就行。”
“那哪行?”趙猛把水壺塞給他,“我跟你一起,多雙眼睛總好點。”
林越沒再推辭,兩人一前一后走進蘆葦蕩。河邊的泥地被太陽曬得半干,踩上去軟軟的,留不下太深的印記。林越蹲下身,忍著后背的劇痛,一點點撥開岸邊的水草。
“你在找啥?”趙猛也跟著蹲下,學著他的樣子扒拉草葉。
“腳印?!绷衷筋^也不抬地說,“王二柱是被人拖拽到河邊的,兇手肯定會留下痕跡。之前咱們來的時候,只看了水面附近,沒查岸邊的淤泥?!?/p>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里面是趙猛找來的草木灰。這東西吸濕性強,能讓模糊的印記顯形,是沒有現代勘查設備時的權宜之計。林越抓了一把草木灰,小心翼翼地撒在岸邊一塊看似平整的泥地上。
“你看這兒。”林越指著地面,“泥地邊緣有被踩過的痕跡,像是有人在這里站了很久。”
趙猛湊近了看,果然,草木灰覆蓋的地方,隱隱顯出幾個不規則的凹陷。他咋舌道:“還真有!這你都能看出來?”
林越沒說話,繼續往深處撒草木灰。陽光透過蘆葦葉的縫隙照下來,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后背的傷口在汗水的浸泡下,疼得像火燒,但他像是渾然不覺,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腳下的泥地上。
突然,他停住了動作。
在一片被水草半掩的泥地里,草木灰下顯出了半個模糊的腳印。腳印很深,邊緣有些變形,顯然是踩在濕泥上留下的。林越屏住呼吸,用手指輕輕拂去上面的浮灰,腳印的輪廓漸漸清晰——是一只布鞋的印記,鞋頭微尖,鞋底有三道淺淺的紋路。
“趙哥,拿紙筆來?!绷衷降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激動。
趙猛趕緊從懷里掏出隨身攜帶的粗紙和炭筆。林越忍著疼,半跪在地上,對照著腳印的大小和紋路,一筆一劃地描摹。炭筆在粗糙的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半個時辰后,一張大致的腳印拓片終于畫好了。
“你看這步幅。”林越指著腳印旁邊的另一處淺痕,“從這個印記到剛才那個深腳印,距離大約三尺半,說明兇手的身高不會太矮,至少在五尺八寸以上?!?/p>
他又測量了腳印的深度:“這腳印陷進泥里將近一寸,說明兇手體重不輕,而且當時應該很用力,可能是在拖拽王二柱的時候留下的。”
趙猛聽得目瞪口呆:“就憑這半個腳印,你就能看出這么多?”
“不止這些?!绷衷街钢椎募y路,“這種三道杠的鞋底,是縣城‘老布坊’特有的樣式,去年冬天才開始賣。你想想,張府里誰穿這種鞋?”
趙猛愣了一下,隨即眼睛瞪得溜圓:“劉忠!我前幾天還見他穿了雙新布鞋,鞋底就是這種三道杠的!而且他身高五尺九寸,體型偏胖,跟你說的全都對得上!”
林越點點頭,眼底閃過一絲銳光。劉忠的嫌疑本來就最大,現在加上這腳印,證據鏈又多了一環。但他沒有就此停手,而是繼續往蘆葦深處走——他總覺得,兇手既然敢在這里拋尸,肯定不止留下這一個痕跡。
果然,在離水邊更近的地方,他又發現了幾個被水沖刷過的模糊腳印。這些腳印比剛才那個淺,但方向一致,都是朝著蘆葦蕩深處延伸。林越順著腳印的方向走了幾十步,在一叢茂密的蘆葦下,發現了幾塊沾著泥的碎布片。
“這是……”趙猛撿起碎布片,放在鼻尖聞了聞,“有股淡淡的油脂味,像是……馬油?”
林越心頭一動。馬油是用來保養皮革的,張府的馬車夫常用這個。難道兇手是和馬車夫一起作案的?還是說,兇手本身就經常接觸馬匹?
他把碎布片小心地收好,又在周圍仔細搜查了一遍,確認沒有遺漏后,才對趙猛說:“走吧,回去?!?/p>
往回走的路上,林越靠在趙猛背上,感覺眼皮越來越沉。后背的傷口疼得他幾乎要暈厥,但心里卻異常清明。腳印、纖維、碎布片……這些看似零散的線索,正在慢慢編織成一張網,而網的中心,就是劉忠和張萬貫。
“等回去,我就把這些證據交給李縣令。”林越低聲說,聲音里帶著疲憊,卻異常堅定,“我倒要看看,周昌這次還怎么護著他們?!?/p>
趙猛嗯了一聲,腳步更快了。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青石板路上,像一幅沉默的畫。他們都知道,這張網一旦收緊,青石縣必然會掀起一場風暴,但他們別無選擇——捕快的職責,就是撥開迷霧,讓真相大白于天下,哪怕為此要付出再大的代價。
回到縣衙時,天色已經擦黑。林越剛躺下,就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緊接著,師爺推門進來,手里拿著一個食盒。
“林捕快,這是縣令大人讓小的給你送來的?!睅煚敯咽澈蟹旁谧郎?,打開一看,里面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還有幾個白面饅頭,“大人說,你安心養傷,其他的事不用操心?!?/p>
林越看著那碗雞湯,心里微微一動。李嵩這是在暗示他,已經知道了他去河邊查案的事,而且是支持他的。
“替我謝過縣令大人。”林越拱手道。
師爺點點頭,又看了一眼他的后背,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嘆了口氣:“林捕快,青石縣這潭水,比你想的要深。你……好自為之。”
師爺走后,林越看著桌上的雞湯,緩緩笑了。水再深,他也得蹚一蹚。他從懷里掏出那張腳印拓片,借著燭光仔細看著,仿佛已經看到了劉忠和張萬貫伏法的那一天。
疼痛依舊在蔓延,但他握緊了拳頭。這一仗,他必須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