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西城巡捕房的院門便“吱呀”一聲被推開。林越背著制式長刀,一身皂色公服雖不算新,卻漿洗得干凈筆挺,站在院中清點人數(shù)。
二十名捕快稀稀拉拉地列隊,有人打著哈欠,有人眼神渙散,顯然還沒從宿醉中緩過神來。周奎站在隊尾,雙手抱胸,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像是在看一場注定滑稽的戲。
“從今日起,巡街分兩班,卯時到午時一班,午時到酉時一班,每班十人,輪流值守。”林越的聲音清晰地傳遍院子,“巡邏路線覆蓋西城所有主街與巷弄,重點盯防‘雜役巷’‘黑市口’這兩處,遇糾紛當場調(diào)解,遇兇案即刻回報,不得懈怠。”
他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周奎身上:“周捕快經(jīng)驗老道,第一班由你帶隊,如何?”
周奎挑眉,沒想到林越會把第一班的差事交給他。他本想找借口推脫,卻見林越眼神坦蕩,不像設(shè)了圈套,便悶聲道:“行。”說罷,點了十個相熟的捕快,扛著刀懶洋洋地走了。
剩下的捕快看著林越,神色復(fù)雜。有人覺得這新來的頭兒還算公允,也有人等著看他班中出亂子。林越?jīng)]理會這些目光,點了剩下的十人,沉聲道:“跟我走。”
西城的清晨,比白日更多了幾分煙火氣。早點攤支起了油鍋,“滋啦”聲中飄出蔥花餅的香氣;挑著擔子的貨郎搖著撥浪鼓,穿行在巷弄里;還有些做苦力的漢子,正蹲在墻根下啃著冷饅頭,盤算著今日的營生。
林越帶著隊伍沿街而行,腳步不快,卻目光如炬,掃過每一處角落。他沒像尋常捕快那樣耀武揚威,遇到攤販便點頭示意,看到老人挑著重擔,甚至?xí)屔磉叺哪贻p捕快搭把手。
“林頭兒,沒必要這么客氣吧?”一個叫趙三的年輕捕快忍不住道,“這些販夫走卒,見了咱們躲都來不及,您跟他們套近乎,他們也未必領(lǐng)情。”
林越腳步不停,淡淡道:“咱們是巡捕,不是惡霸。西城的治安,靠的不是嚇唬,是人心。你對他們客氣,他們才愿意給你說實話。”
趙三撇撇嘴,沒再說話,但看林越的眼神里,少了幾分輕視。
行至“萬福布莊”門口,林越停下了腳步。布莊老板是個精瘦的中年人,正指揮伙計卸貨,見林越過來,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隨即又堆起諂媚的笑:“林頭兒巡邏呢?快請進,喝杯茶?”
“不必了。”林越目光落在布莊的匾額上,“我看你這布莊生意不錯,最近沒遇到什么麻煩?”
老板臉上的笑容更假了:“沒有沒有,托林頭兒的福,太平得很。”
“是嗎?”林越語氣微頓,“我聽說前幾日有地痞來你這兒‘借’錢,可有此事?”
老板的臉“唰”地白了,手忙腳亂地擺手:“沒有的事!林頭兒別聽人瞎說!”他眼神閃爍,偷偷瞟了一眼街對面的“孫記當鋪”,喉結(jié)滾動,像是有話不敢說。
林越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當鋪門面闊氣,黑底金字的招牌透著一股威壓,門口站著兩個精壯的護衛(wèi),腰間佩著短刀,眼神警惕地掃視著過往行人。
“孫記當鋪?”林越問道,“這孫家在西城很有勢力?”
旁邊一個賣糖葫蘆的老漢聞言,手一抖,糖葫蘆掉了一串,慌忙撿起來,低著頭不敢接話。布莊老板更是臉如土色,拉著林越的袖子往屋里拽:“林頭兒,這話可不能亂說!快進屋,快進屋!”
林越心中微動。從昨天到今天,他不止一次聽到“孫家”這個名字,無論是捕快還是商戶,提到這兩個字時,要么諱莫如深,要么驚慌失措,顯然這孫家在西城是個不能輕易觸碰的存在。
他沒再追問,拍了拍布莊老板的手:“放心,我就是隨口問問。你安心做生意,若真有麻煩,盡管報官。”
老板這才松了口氣,連連點頭,看著林越的背影,眼神復(fù)雜。
隊伍繼續(xù)前行,趙三湊到林越身邊,壓低聲音道:“林頭兒,您別問孫家的事了。這孫家在西城盤踞了幾十年,黑白兩道都吃得開,據(jù)說跟郡里的大人物有關(guān)系,連總捕頭都得給他們幾分面子。前幾年有個愣頭青捕快查他們的案子,沒過三天就被人打斷了腿,扔出了郡城。”
林越眉頭微蹙:“律法面前,哪有動不得的人?”
趙三苦笑:“話是這么說,但這郡城的水,比您想的深。”
林越?jīng)]再說話,心里卻記下了“孫家”這個名字。能讓整個西城商戶噤若寒蟬,這孫家絕非善類,背后定然藏著不少貓膩。
行至雜役巷口,一陣爭吵聲傳了過來。巷子深處,幾個穿著短打的漢子正圍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人,推推搡搡。
“小子,欠我們的錢該還了吧?”為首的是個光頭大漢,臉上帶著一道刀疤,說話時唾沫星子橫飛,“別以為躲到西城就沒事了,落馬坡的賬,走到天涯海角都得算!”
年輕人抱著頭,瑟瑟發(fā)抖:“我真的沒錢……我大哥已經(jīng)死在落馬坡了,那筆錢早就被官差抄沒了……”
“少廢話!”刀疤臉一腳踹在年輕人肚子上,“你大哥是死了,但你們這些余黨還在!拿不出錢,就卸你一條胳膊抵債!”
林越眼神一凜,快步上前:“住手!”
刀疤臉等人回頭,見是巡捕,臉上閃過一絲忌憚,但看到林越只有十個人,又囂張起來:“哪來的小捕快?敢管爺爺們的事?”
“我是西城巡捕長林越。”林越語氣冰冷,“光天化日之下勒索傷人,你們眼里還有王法嗎?”
“王法?”刀疤臉嗤笑一聲,“在這西城,爺爺們的話就是王法!識相的趕緊滾,不然連你一起揍!”
說罷,他揮了揮手,身后的四個漢子立刻圍了上來,個個面露兇光。
趙三等人連忙拔刀,卻被林越按住。他往前走了一步,目光落在刀疤臉身上:“我再問一遍,放不放人?”
刀疤臉被林越的眼神看得心里發(fā)毛,但仗著自己有幾分蠻力,梗著脖子道:“不放又怎樣?你一個小捕快,還能翻天不成?”話音未落,他突然一拳砸向林越面門,拳風(fēng)帶著一股悍勇之氣,竟是煉肉初期的武者!
周圍的捕快臉色一變,沒想到這地痞頭子居然有武道修為。趙三剛想上前幫忙,卻見林越身形微側(cè),輕易躲過拳頭,同時手腕一翻,如鐵鉗般抓住了刀疤臉的胳膊,順勢往下一壓。
“咔嚓!”一聲脆響,伴隨著刀疤臉撕心裂肺的慘叫,他的胳膊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彎了下去。
其余四個漢子見狀,怒吼著撲了上來。林越一腳踹開刀疤臉,轉(zhuǎn)身迎上,拳頭如流星般打出,每一拳都精準地落在對方的關(guān)節(jié)處。不過片刻功夫,四個漢子便抱著胳膊腿倒在地上,哀嚎不止。
整個過程快如電光火石,趙三等人看得目瞪口呆。他們只知道林越能扛住王總捕頭一拳,卻沒想到他的身手竟厲害到這種地步,對付五個壯漢跟捏死螞蟻似的。
刀疤臉捂著斷胳膊,疼得滿頭大汗,看向林越的眼神充滿了恐懼:“你……你敢傷我?我可是‘虎爺’的人!”
“虎爺?”林越皺眉。
“就是郡丞府的護衛(wèi)統(tǒng)領(lǐng)張虎!”刀疤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道,“我告訴你,郡丞府最近動作頻頻,正在查落馬坡的余黨,你抓了我,就是跟郡丞府作對!”
林越心中一動。落馬坡?他想起昨天王烈提過一句,說西城有“落馬坡余黨未清”,當時沒在意,現(xiàn)在看來,這落馬坡似乎牽扯不小。而郡丞府……郡丞與郡尉分掌民政與軍事,向來不和,他們突然插手西城的事,是為了什么?
“把他們都帶回巡捕房。”林越?jīng)]再多問,沉聲下令。
捕快們?nèi)鐗舫跣眩B忙上前將刀疤臉等人捆了起來。圍觀的百姓見林越輕松制服了這伙惡名昭彰的地痞,紛紛拍手叫好,看向林越的眼神里充滿了敬畏。
那個被勒索的年輕人連忙給林越磕頭:“多謝林頭兒救命之恩!”
林越扶起他:“你叫什么名字?落馬坡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年輕人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小人叫陳二,是落馬坡附近的村民。三個月前,落馬坡的‘黑風(fēng)寨’被官差剿滅,寨主和弟兄們都死了,但官差說還有余黨逃了出來,一直在追查。可我們就是普通村民,根本不是什么余黨啊……”
林越點點頭,沒再追問,讓他趕緊離開。看著陳二倉皇離去的背影,他心里疑竇叢生。黑風(fēng)寨被剿滅,為何郡丞府現(xiàn)在才來追查余黨?這背后是否另有隱情?
將刀疤臉等人押回巡捕房時,周奎正好帶著人回來。看到被捆成粽子的地痞,他愣了一下,隨即陰陽怪氣道:“喲,林頭兒第一天巡邏就大有收獲啊,連虎爺?shù)娜硕几覄樱俊?/p>
“敲詐勒索,傷人犯法,不管是誰的人,都得依法處置。”林越淡淡道。
周奎嗤笑一聲:“林頭兒剛來,怕是不知道這張虎的厲害。他是郡丞的心腹,煉肉中期的修為,在郡城地面上,除了總捕頭,沒幾個人敢惹。你抓了他的人,怕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律法大于天,誰也不能例外。”林越?jīng)]理會他的嘲諷,命人將刀疤臉關(guān)進柴房,“好好看押,我去刑捕司一趟。”
他得把“郡丞府查落馬坡余黨”的事告訴王烈,同時也想查查黑風(fēng)寨和落馬坡的底細。
刑捕司的檔案室里,彌漫著一股陳舊的紙張味。林越在堆積如山的卷宗里翻找,終于找到了關(guān)于落馬坡黑風(fēng)寨的記錄。
卷宗上寫著:三個月前,黑風(fēng)寨聚眾鬧事,劫掠商隊,郡尉親自下令圍剿,寨主及三百余嘍啰盡數(shù)被誅,巢穴被焚,無一生還。卷宗末尾蓋著郡尉府的大印,看起來沒什么問題。
但林越總覺得不對勁。黑風(fēng)寨既然被連根拔起,為何還有余黨?郡丞府又為何在三個月后突然插手?
他放下黑風(fēng)寨的卷宗,目光落在旁邊的西城失竊案卷宗上。既然暫時想不通落馬坡的事,不如先看看周奎提過的那些“棘手案子”。
西城的失竊案不少,大多是偷雞摸狗的小案,但其中有三起引起了林越的注意。
第一起發(fā)生在半個月前,“聚寶齋”的一支玉如意被盜,案發(fā)現(xiàn)場沒有撬鎖痕跡,門窗完好,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
第二起是十天前,“老藥鋪”的一株五十年份的人參不翼而飛,同樣是門窗緊閉,沒有任何外人闖入的跡象。
第三起就在三天前,一個富戶家里的一箱白銀被盜,庫房的鎖完好無損,守夜的仆人說當晚沒聽到任何動靜。
林越將三本案卷攤開,仔細對比。三起案子發(fā)生在不同地點,失竊的東西也不一樣,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但有幾個細節(jié)讓他心頭一跳:
第一,失竊的時間都是在深夜子時左右。
第二,現(xiàn)場都沒有任何破壞痕跡,像是盜賊有鑰匙,或者會什么特殊的開鎖技巧。
第三,被盜的物品都有一個共同點——體積不大,價值不菲,便于攜帶。
“難道是同一伙人干的?”林越喃喃自語。如果是這樣,那這伙盜賊的手段就太厲害了,不僅身手敏捷,還精通潛行開鎖,絕非普通的小盜。
他又翻了翻更早的卷宗,發(fā)現(xiàn)半年前還有兩起類似的失竊案,同樣是現(xiàn)場無跡可尋,最后都成了懸案。
“五年內(nèi),五起懸案,手法相同……”林越指尖在卷宗上敲擊著,眼神銳利,“這背后一定有問題。”
就在這時,檔案室的門被推開,趙三急匆匆地跑了進來:“林頭兒,不好了!柴房里的刀疤臉……死了!”
林越猛地站起身:“什么?!”
他跟著趙三快步趕回巡捕房,柴房里已經(jīng)圍了不少捕快。刀疤臉躺在地上,雙目圓睜,臉色發(fā)紫,脖子上有一道細細的勒痕,顯然是被人勒死的。
負責看守的兩個捕快嚇得臉色慘白:“我們剛才就在門口守著,沒聽到任何動靜啊……怎么會這樣?”
林越檢查了一下尸體,死亡時間應(yīng)該在半個時辰內(nèi)。他又看了看柴房的門窗,窗戶是從外面被撬開的,手法干凈利落,顯然是個行家。
“誰最后見過他?”林越沉聲問道。
“是……是周捕快。”一個捕快顫聲道,“半個時辰前,周捕快說要審審他,進去過一趟,出來的時候說人還老實。”
林越看向站在人群外的周奎,他臉上沒什么表情,仿佛事不關(guān)己。
“周捕快,你進去的時候,他有什么異常嗎?”林越問道。
周奎攤攤手:“沒什么異常,就哭著喊著要見虎爺。我嫌他煩,就出來了。誰知道你們看個犯人都看不住,人死了問我有什么用?”
林越盯著他的眼睛,試圖從中看出些什么,但周奎的眼神坦蕩蕩的,看不出絲毫破綻。
是周奎殺人滅口?還是張虎派人來的?亦或是……另有其人?
林越心中疑竇叢生。刀疤臉的死,像一塊投入水中的石頭,在他剛剛理清的線索里,激起了更大的漣漪。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封鎖現(xiàn)場,誰也不準亂動。趙三,去刑捕司稟報總捕頭,就說……西城出了人命案。”
夕陽的余暉透過柴房的窗戶照進來,落在刀疤臉死不瞑目的臉上,顯得格外詭異。林越知道,這西城的水,比他想象的還要深。而他腳下的這條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