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刑捕司后院的驗尸房便彌漫開一股濃重的草藥味與血腥味混合的氣息。這間屋子常年不見陽光,墻角結著薄薄的蛛網,石制的驗尸臺冰冷堅硬,上面躺著的,正是昨夜在密室中離奇身亡的戶部主事張啟明。
林越趕到時,老仵作正蹲在驗尸臺旁,拿著一根銀簪子,反復刮擦著死者的指甲縫,眉頭緊鎖。旁邊的小徒弟捧著筆墨,等著記錄結論。
“怎么樣了?”林越輕聲問道,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張啟明的尸體上。經過一夜,死者的皮膚已泛起青灰色,原本平靜的面容多了幾分僵硬,但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仍未散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老仵作頭也沒抬,將銀簪子湊到鼻尖聞了聞,又用布擦了擦,淡淡道:“指甲縫里的青黑痕跡,用皂角水試過了,能擦掉大半,剩下的就是些墨漬——我說了,文官沾墨再正常不過。耳后的那個小疙瘩,仔細看了,就是個蚊蟲叮咬的包,皮下沒出血,更不是什么針孔。”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對小徒弟道:“記吧:死者張啟明,年四十二,正六品戶部主事。體表無外傷,七竅無血跡,口鼻內無異物,肌肉僵硬程度符合死亡四至五個時辰特征。結合其神態安詳,體表無掙扎痕跡,初步判定為突發心疾,猝死于密室之中。”
“心疾?”林越眉頭擰得更緊,“僅憑這些就能斷定?不需要剖尸查驗內臟嗎?”
老仵作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斜睨了他一眼:“林捕頭是新來的,怕是不懂規矩。張大人是朝廷命官,豈是說剖就能剖的?再者說,驗尸講究‘望聞問切’,老夫干這行三十年,是不是心疾,一眼就能看出來。他面色青灰是死后正常變色,唇瓣微紫是心脈驟停的典型特征,還用得著開膛破肚?”
“可密室里的香……”
“香又怎么了?”老仵作不耐煩地打斷他,“或許是張大人中途換過香,或許是小廝記錯了時辰,這點小事也值得揪著不放?林捕頭,查案歸查案,別拿這些捕風捉影的東西來質疑老夫的專業。”
林越沉默了。他知道,在這個時代,仵作驗尸全憑經驗,對于毒素尤其是微量毒素的檢測幾乎是空白,更別說通過尸體僵硬程度和尸溫變化來精準推斷死亡時間了。老仵作的結論,在現有條件下似乎“合情合理”,但他心底的疑慮卻越來越重。
那耳后的針孔,他昨夜看得真切,絕非蚊蟲叮咬那么簡單。還有指甲縫里的淡青色,即便能擦掉大半,殘留的那點顏色也透著詭異——墨漬是黑中帶藍,而那痕跡是青中泛灰,絕非同一物。
“李仵作,”林越放緩了語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我并非質疑您的專業,只是此案事關重大,張大人死在密室,疑點重重,若真以‘暴病身亡’結案,怕是難以服眾。不如……讓我再仔細看看?就看一刻鐘,絕不亂動。”
老仵作本想拒絕,但想起昨夜王烈對林越的看重,又猶豫了。他上下打量了林越一番,見這年輕捕頭眼神誠懇,不像是故意找茬,便撇了撇嘴:“看可以,不許碰!看完了就趕緊走,老夫還要寫驗尸格目,呈報上去。”
“多謝李仵作。”林越拱手道謝,快步走到驗尸臺前。
他沒有急著看尸體,而是先環顧四周。驗尸房角落里放著幾個陶罐,里面裝著不同的草藥和藥水,還有一把生銹的解剖刀——看樣子很少用。墻角的水盆里泡著幾塊白布,散發著淡淡的皂角味。
林越深吸一口氣,將現代法醫知識在腦海中過了一遍。他知道,要找到證據,必須突破這個時代的認知局限。
他先是俯身觀察死者的眼結膜。在微弱的光線中,他湊近細看,發現眼白處有極細的針尖狀出血點——這在猝死案例中常見,但也可能是中毒的跡象。
接著,他將注意力放在死者的口鼻。老仵作說口鼻內無異物,但林越用手指輕輕撥開死者的嘴唇(動作極輕,幾乎沒碰到皮膚),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杏仁的微苦氣味。這氣味很淡,混雜在草藥味中幾乎難以察覺,但林越的神經瞬間繃緊了——這很可能是某種生物堿類毒素的特征。
“這氣味……李仵作聞到了嗎?”林越問道。
老仵作湊過來聞了聞,皺眉道:“什么氣味?只有皂角水和尸體的味。林捕頭莫不是聞錯了?”
林越沒再說話,目光重新回到耳后。他讓小徒弟拿過一盞油燈,湊近了仔細看。在燈光的映照下,那處“蚊蟲叮咬的包”邊緣,果然有一個比針尖還細的小孔,孔周圍的皮膚顏色略深,像是被什么東西刺破后留下的痕跡。
“這里,”林越指著小孔,“李仵作請看,這邊緣有輕微的皮下出血,不是蚊蟲叮咬能形成的。”
老仵作瞇著眼看了半天,還是搖頭:“老夫看不出來。就算有個小孔,又能說明什么?難不成是有人用繡花針戳死了張大人?那也太離譜了。”
林越沒理會他的質疑,轉而檢查死者的指甲。他讓小徒弟取來一盆清水和一塊細布,蘸了水,輕輕擦拭指甲縫。正如老仵作所說,大部分青黑色被擦掉了,但在指甲根部的縫隙里,仍殘留著一點淡青色,用布反復擦拭也無法去除。
“這顏色……”林越捻起一點擦拭下來的污漬,放在鼻尖聞了聞,又用指甲刮了一點,放在舌尖舔了一下——只是極輕微的觸碰,隨即吐掉,用清水漱口。
一股極淡的麻澀味在舌尖散開,帶著一絲金屬般的腥氣。
林越心中一凜。牽機散!這種毒素在古籍中記載過,無色無味,但微量即可致命,中毒者死前不會有劇烈痛苦,往往面色平靜,死后指甲會殘留淡青色,且口腔更重要的是,牽機散的毒發時間很慢,從服下到死亡,大約需要一個時辰,且毒發過程隱蔽,極易被誤認為突發疾病。
如果張啟明中了牽機散,那他的死亡時間絕不是老仵作推斷的“子時左右”!
林越強壓下心中的激動,開始估算死亡時間。他伸手探向死者的腋下——這里是尸體溫度保存較久的部位。入手冰涼,但尚未完全僵硬,尤其是關節處,還能輕微活動。
按照現代法醫學知識,環境溫度在十到十五攝氏度時,尸體每小時會下降約0.8攝氏度。假設張啟明體溫正常時是37攝氏度,現在腋下溫度約為22攝氏度,溫差15度,推算死亡時間大約在18到20個時辰前?不對,這顯然不對,因為昨夜發現尸體時,距離他進密室才過了三四個時辰。
林越立刻反應過來——這里的“時辰”換算錯了。他重新換算:一個時辰等于兩小時,尸體溫度下降15度,按每小時0.8度算,需要約19小時,即九個半時辰。昨夜發現尸體是在三更,即子時(晚上11點到凌晨1點),往前推九個半時辰,正是……戌時三刻(晚上8點45分左右)!
這個時間,與張啟明戌時初刻進入密室的時間吻合!也就是說,他進密室后不到一個時辰就已經死亡,而不是老仵作根據肌肉僵硬程度推斷的“子時左右”。
為什么會有這種偏差?林越瞬間想明白了——牽機散會延緩尸體僵硬的速度!這就是老仵作誤判的關鍵!
“李仵作,”林越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地看向老仵作,“您說尸體僵硬程度符合死亡四五個時辰,也就是子時左右死亡,對嗎?”
老仵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哼了一聲:“自然。老夫驗了三十年尸,不會錯。”
“那您可知,有些毒素會讓尸體僵硬變慢?”林越追問,“比如……牽機散?”
“牽機散?”老仵作臉色微變,“那是劇毒之物,服下后痛苦不堪,死前必是面目猙獰,怎么可能像張大人這樣安詳?再者說,牽機散入口即有苦味,張大人難道會自己喝下去?”
“若是微量呢?若是混入食物或水中,苦味被掩蓋了呢?”林越步步緊逼,“若是有人用針將毒素注入體內,讓他在不知不覺中中毒呢?”
他指向耳后的小孔:“這不是蚊蟲叮咬,是針孔!有人用極細的針,將牽機散注入了張大人的體內。毒發時間約一個時辰,所以他進密室后不久就已死亡,而毒素延緩了僵硬,讓您誤以為他死在子時!”
“一派胡言!”老仵作臉色漲紅,顯然被林越的話激怒了,“用針注毒?虧你想得出來!牽機散哪有這么用的?再說,血液里要是有毒,老夫用銀簪試過了,沒反應!”
古代驗毒多用銀器,認為銀遇毒會變黑,但實際上,銀器只能檢測出含硫的毒素,對牽機散這類生物堿完全無效。林越自然知道這一點。
“銀簪驗不出來的毒,不代表沒有。”林越沉聲道,“李仵作,能否取一點死者的血液,用烈酒浸泡,再加入少量明礬,看看會不會有沉淀?”
這是他根據現代化學知識想出來的簡易檢測法:牽機散的主要成分在酒精中溶解度低,加入明礬后可能會形成細微沉淀。
老仵作像是聽到了天方夜譚,連連擺手:“胡鬧!哪有這么驗毒的?血液豈是能隨便折騰的?林捕頭,我看你是查案查魔怔了!告訴你,這案子就是暴病身亡,老夫這就寫驗尸格目,你要是不服,自己去找總捕頭說去!”
他說著,拿起筆就要在驗尸格目上簽字畫押。
“等等!”林越上前一步,擋住了他的手,“李仵作,此案若真如你所說,是暴病身亡,那自然皆大歡喜。可萬一……我是說萬一,真的是中毒呢?你我都擔不起這個責任!張大人是朝廷命官,死得蹊蹺,若不查個水落石出,如何對朝廷、對百姓交代?”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老仵作被他看得有些心虛,握著筆的手頓住了。
旁邊的小徒弟也忍不住勸道:“師父,林捕頭說得也有道理,要不……就試試?反正也不費事。”
老仵作猶豫了半天,看著林越堅定的眼神,又想起王烈昨夜的囑咐“任何異常都不能放過”,終于咬了咬牙:“好!就依你!要是折騰不出東西來,林捕頭,你可得給老夫賠罪!”
“若真是我錯了,任憑李仵作處置。”林越點頭。
老仵作不情不愿地讓小徒弟取來一個瓷碗,又拿出一把小刀,在死者的手臂上劃了一個極小的口子,接了小半碗血。然后按照林越的說法,倒入半杯烈酒,又捏了一點明礬放進去,用筷子攪拌。
起初,碗里的血液只是與酒混合,泛起渾濁的紅色。老仵作抱著胳膊,冷眼看著,嘴角掛著嘲諷。林越卻緊緊盯著碗底,心跳不由得加快。
片刻后,奇跡發生了——碗底漸漸出現了一層極細的白色沉淀,像是細沙一般,在紅色的液體中格外顯眼。
“這……這是什么?”小徒弟失聲驚呼。
老仵作的眼睛瞬間瞪圓了,他快步上前,拿起瓷碗,湊近油燈仔細看了看,又用筷子蘸了一點沉淀,放在指尖捻了捻,臉色變得煞白。
“這……這不可能……”他喃喃自語,臉上的嘲諷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震驚和難以置信。
林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果然!張啟明真的中了牽機散!
“李仵作,”林越的聲音平靜下來,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現在,您還覺得,張大人是暴病身亡嗎?”
老仵作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從事仵作三十年,從未見過這樣的驗毒方法,更沒想過,看似“無跡”的死亡背后,竟然真的藏著劇毒的影子。
驗尸房里一片死寂,只有油燈燃燒時發出的“噼啪”聲。陽光從窗欞的縫隙中照進來,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也照亮了那碗底的白色沉淀——那是牽機散的痕跡,是兇手留下的,無法抹去的鐵證。
林越知道,這僅僅是開始。找到毒素來源,查明下毒之人,破解密室之謎……還有更長的路要走。但至少現在,他已經撕開了這樁“無跡之殺”的第一道裂縫。
老仵作放下瓷碗,看向林越的眼神徹底變了,有震驚,有敬佩,還有一絲羞愧。他沉默了片刻,對小徒弟道:“重新記……死者張啟明,疑似中牽機散之毒身亡,具體毒發時間待查,耳后疑似針孔,指甲縫殘留不明青痕……”
他的聲音有些干澀,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
林越站在驗尸臺前,望著張啟明青灰色的面容,心中默念:張大人,放心吧,我一定會找出兇手,還你一個公道。
而此刻,驗尸房外的陽光,正一點點驅散著刑捕司后院的陰霾,仿佛預示著真相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