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郡城,東大街深處,一座占地百畝的府邸靜立在喧囂之外。朱漆大門上懸掛著燙金的“孫府”匾額,門兩側的石獅子爪下按著繡球,眼神威嚴,仿佛在無聲地昭示著這座宅院主人的權勢。
這里便是云安郡四大家族之首——孫家的府邸。
此刻,府邸深處的議事堂內,氣氛卻凝重得如同烏云壓頂。
堂內沒有點燈,僅靠頭頂天窗透下的微光照亮空間。紫檀木長案后,端坐著一位身著錦袍的中年男子,面容清癯,雙目狹長,正是孫家族長孫博文。他指尖捻著一串油潤的沉香木佛珠,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佛珠碰撞的輕響在寂靜的堂內顯得格外清晰。
長案兩側,坐著孫家的核心族人——掌管商鋪的孫成,負責田產的孫旺,以及幾位在郡城官場任職的旁系子弟。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難以掩飾的憂慮,目光時不時瞟向長案上那封剛剛送來的密信。
“李嵩……真的倒了?”孫成率先打破沉默,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置信。他掌管著孫家半數的綢緞莊,與李嵩麾下的官員多有往來,深知這位吏部侍郎在郡城官場的根基有多深厚。
孫博文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緩緩抬眼,目光掃過眾人:“刑捕司天牢的消息,不會有錯。王烈親自帶人抄了李府,從他書房搜出了與鹽商往來的賬冊,還有……當年他幫咱們壓下張萬貫那樁案子的親筆記錄。”
“什么?!”孫旺猛地站起身,椅子腿與青石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那賬本怎么會留在他府里?他難道不知道這東西是催命符嗎?”
張萬貫,三年前云安郡有名的糧商,因不愿將糧倉低價轉讓給孫家,被冠以“囤積居奇”的罪名抄家,最終病死在流放途中。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孫家動的手腳,而當時負責審定此案的,正是時任刑部員外郎的李嵩。孫家花了十萬兩白銀,才讓李嵩壓下了所有對孫家不利的證據。
此事一直是孫家的隱憂,如今李嵩倒臺,那本賬冊若落入有心人之手……
孫博文抬手示意孫旺坐下,聲音低沉:“李嵩自負得很,總覺得自己手段干凈,這些年官運亨通,早就把當年的事拋在了腦后。他大概以為,就算將來出事,憑他的地位也能壓下去,卻沒料到栽在了一個剛從縣城調來的巡捕長手里。”
“林越……”孫成念出這個名字,眉頭緊鎖,“就是那個破了張啟明案子的西城巡捕長?聽說年紀不大,手段卻狠辣得很,連李嵩的親筆字條都能找到。”
“不止狠辣,更要命的是細心。”孫博文放下佛珠,拿起那封密信,“張啟明死在密室,仵作都判定是暴病,他卻能從指甲縫的青痕、耳后針孔里查出牽機散,連毒發時辰都推算得一分不差。趙六袖口的沉香粉,回春堂的鉤吻草,劉謙在河陽縣的藏身地……環環相扣,半點破綻都沒給李嵩留。”
他頓了頓,語氣里帶著一絲寒意:“這樣的人,要是盯上咱們三年前的事,你們覺得,能藏得住嗎?”
堂內再次陷入死寂。
眾人臉上的憂慮更重了。張萬貫案雖已過去三年,但當年經手的下人、知曉內情的商戶未必都已處理干凈。林越能從無跡可尋的密室殺案中揪出線索,難保不會順著李嵩的賬冊,重新翻出張萬貫的舊案。
“家主,那林越現在是什么來頭?”一位旁系子弟問道,“不過是個巡捕長,難道還能翻天不成?咱們孫家在郡城經營百年,門生故吏遍布朝野,他想動咱們,也得掂量掂量。”
“掂量?”孫博文冷笑一聲,“李嵩難道沒掂量過?他五品侍郎,執掌官員升遷,結果呢?還不是被一個巡捕長送上了天牢?這林越能在短短幾日扳倒李嵩,背后若說沒有高人指點,我不信。但更可怕的是,他似乎根本不在乎對手的身份,只認證據。”
他想起密信里描述的細節——林越在郡尉府面對趙承宗時,既不卑不亢,也不求封賞,只提“告慰張啟明在天之靈”。這種人,要么是真正的清官,要么是野心極大的偽君子。但無論哪種,都不是孫家愿意招惹的。
“更何況,”孫博文補充道,“秦書吏那邊傳來消息,林越在青石縣時,就曾查過與咱們孫家有關的案子。那個叫鐵龍的武館館主,現在跟他走得很近,而鐵龍的師父,當年就是因為不肯依附咱們孫家,才被暗中廢了武功。”
這話一出,眾人臉色更變。
原來這林越與孫家,早就有舊怨?
“家主,那現在怎么辦?”孫旺急切地問道,“要不要……先下手為強?”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在他看來,對付這種可能威脅到家族根基的人,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他永遠閉嘴。
孫博文卻搖了搖頭:“不妥。林越剛破了大案,正是趙承宗看重的時候,郡尉府那邊肯定盯著他的動向。現在動他,無異于自投羅網。而且,此人修為已到煉肉中期,據說在河陽縣擒劉謙時,一招就破了對方的防御,身邊還有幾個刑捕司的好手跟著,硬來怕是討不到好。”
他深知,林越能在武道與查案上同時顯露鋒芒,絕非易與之輩。貿然動用武力,一旦失手,只會給對方留下更確鑿的把柄。
“那……就眼睜睜看著他可能翻出舊案?”孫成不甘心地問道。張萬貫案牽扯到孫家的糧倉布局,一旦翻案,不僅家族聲譽受損,連帶著幾處重要的糧鋪都可能被查封。
孫博文沉默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決斷:“傳我的令,讓府里所有人最近都安分守己,尤其是那些當年經手張萬貫案子的下人,全部調到城外莊子上,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回城。商鋪、田產那邊,仔細盤查賬目,任何可能被抓住把柄的地方,都給我抹平。”
“是。”眾人齊聲應道。
“另外,”孫博文看向堂下站著的一位身著黑衣、氣息內斂的老者,“孫伯,麻煩您親自跑一趟。”
被稱作孫伯的老者微微躬身,聲音沙啞如砂紙摩擦:“家主請吩咐。”
他是孫家的供奉,修為已達煉骨初期,在郡城算得上是頂尖高手,平日里深居簡出,只在家族遇到生死危機時才會出手。
孫博文盯著孫伯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從今日起,你帶人暗中盯著林越的動向。他去了哪里,見了什么人,查了什么案子,都一一記下來。若他只是安分當他的巡捕長,便不必理會。”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冷:“但若是他敢觸碰張萬貫的舊案,或是調查與咱們孫家有關的任何事……”
“不必留情。”孫伯接話道,眼中閃過一絲厲色,“老奴明白。”
“好。”孫博文滿意地點點頭,“此事關系到家族存亡,萬萬不能出紕漏。孫伯,辛苦你了。”
“為家族效力,是老奴的本分。”孫伯再次躬身,悄無聲息地退出了議事堂,仿佛從未出現過。
看著孫伯離去的背影,孫成松了口氣:“有孫伯出手,就算那林越有通天的本事,也翻不起浪來。”
孫博文卻沒有放松,他拿起密信,指尖在“林越”二字上輕輕敲擊:“別大意。能讓李嵩栽跟頭的人,絕不會簡單。咱們現在要做的,是穩住陣腳,先看看這林越接下來要做什么。”
他抬頭望向天窗,外面的天色已漸漸陰沉下來,仿佛預示著一場風雨即將來臨。
……
與此同時,西城刑捕司的小院里,林越正坐在石桌旁,翻看著張萬貫案的卷宗。
卷宗是鐵龍托人從青石縣帶來的,紙張已經泛黃,上面的字跡卻依舊清晰。三年前的案子記錄得極為簡略——張萬貫因“囤積糧食、哄抬物價”被百姓舉報,李嵩親自審定,證據“確鑿”,最終判流放三千里,家產充公。
“證據確鑿?”林越冷笑一聲,手指點在卷宗里的“舉報人證詞”上。證詞寫得滴水不漏,連張萬貫何時收購糧食、存糧多少都記得清清楚楚,但署名的幾個“百姓”,地址卻都是虛構的。
顯然,這又是一起栽贓嫁禍。
而卷宗末尾,有一行小字標注:“此案涉及孫家糧鋪,已由吏部侍郎李嵩大人復核,無需深究。”
林越眼神漸冷。
他早就懷疑張萬貫案與孫家有關,如今看來,不僅有關,李嵩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比他想象的更關鍵。
“林頭兒,喝杯茶吧。”周勇端著一壺熱茶走過來,見林越盯著舊卷宗出神,忍不住問道,“又在看張萬貫的案子?”
“嗯。”林越接過茶杯,熱氣氤氳了他的眉眼,“李嵩倒了,這案子或許有機會重審。”
周勇臉色微變:“林頭兒,您可千萬別沖動!那可是孫家!”
他在郡城刑捕司待了十年,太清楚孫家的勢力了。別說一個巡捕長,就算是王烈,也得對孫家禮讓三分。當年張萬貫案鬧得那么大,最后還不是不了了之?
“我知道。”林越呷了口茶,語氣平靜,“我不會貿然動手。但案子既然有問題,就不能讓它一直蒙塵。張萬貫是冤是罪,總得查個清楚。”
他不是不知道孫家的可怕,只是穿越到這個世界以來,他見過太多因權勢而被踐踏的公道。張啟明是,張萬貫或許也是。他既然當了這個巡捕長,就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些冤案被掩埋。
周勇還想再勸,卻見林越目光堅定,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他嘆了口氣:“林頭兒,您心里有數就好。孫家的水太深,咱們……得步步為營。”
“我明白。”林越點頭,將卷宗收好,“先處理完手頭的事再說。對了,西城的夜間聯防隊怎么樣了?”
“都安排好了!”提到正事,周勇精神一振,“按照您的法子,分了五個小隊,每隊十人,輪流巡邏,這幾日西城連小偷小摸都少了很多。商戶們都說,自從您來了,西城的治安比以前好太多了。”
林越笑了笑。他知道,想要在郡城站穩腳跟,光靠破一個大案還不夠。他需要建立自己的勢力,贏得百姓的信任,這樣將來真要與孫家對上時,才不會孤立無援。
就在這時,院墻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像是風吹動樹葉的聲音。
林越眼神微凝,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墻外。以他煉肉中期的修為,聽覺早已遠超常人,那聲音雖然極輕,但絕非自然風動,更像是有人在暗處窺探。
他沒有聲張,只是對周勇道:“時間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巡街。”
“好嘞,林頭兒您也早點歇著。”周勇沒有察覺異常,收拾好茶具便離開了。
小院里只剩下林越一人。
他端著茶杯,慢悠悠地喝著,目光卻不經意間掃過墻角的陰影。那里,一道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氣息正悄然蟄伏,若不是他感官敏銳,幾乎無法察覺。
“孫家的人?”林越心中了然。
李嵩倒臺,他這個主審官自然會引起孫家的注意。以孫家的行事風格,派人來監視他,甚至可能想對他不利,都不足為奇。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看似隨意地走向院門口,仿佛要回房休息。
墻外的氣息微微一動,似乎在調整位置,以便繼續監視。
林越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想動我?
那就看看,是誰先栽跟頭吧。
他沒有回頭,徑直走進了房間,反手關上了門。
窗外,那道黑影在墻角停留了片刻,確認林越已經熄燈休息后,才如同鬼魅般悄然后退,消失在夜色中。
而房間內,林越站在窗邊,看著黑影離去的方向,眼神深邃。
孫家的忌憚,他感受到了。
但這恰恰說明,張萬貫的案子里,一定藏著能讓孫家害怕的秘密。
他走到桌前,重新打開張萬貫的卷宗,借著月光,仔細翻閱起來。
燈光下,他的側臉在紙張的陰影中顯得格外堅毅。
云安郡城的水,確實深。
但他林越,既然敢來,就沒打算輕易回頭。
孫家也好,其他勢力也罷,若擋了他查案的路,那就……一并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