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還原的攻堅戰持續了數周。實驗室的燈光常常亮到深夜。
姜窈和團隊根據秦漠提供的線索,查閱了大量歷史檔案和顏料分析報告,掃描了多幅作為參考的壁畫局部,不斷修正和豐富著AI的學習數據庫。秦漠雖然不常駐實驗室,但來的頻率明顯增加了。他不再僅僅是冷眼旁觀的監督者,而是會主動詢問進展,針對新生成的版本提出更細致、更具體的修改意見。
“飄帶邊緣的暈染,過渡太生硬了,古人用的是‘渲染法’,色彩是自然滲開的。”
“頭光部分的石綠色,純度可以再降低一點,加入少量墨色模擬千年氧化后的沉著感。”
“這個位置的底層掃描顯示有金箔殘留的痕跡,雖然脫落了,但在著色時,應該考慮到金箔反光對周邊色彩的影響,這里的光影邏輯需要調整。”
他的要求極其嚴苛,有時甚至顯得有些吹毛求疵。周韻和馬躍私下里叫苦不迭,覺得這位秦老師比最嚴苛的甲方還難伺候。
但姜窈卻從中看到了希望。秦漠的每一次“挑剔”,都是在將AI往更逼真、更符合歷史原貌的方向推動。她耐心地將他的每一個意見,都轉化為算法可以執行的指令或參數調整。
這個過程充滿了摩擦和碰撞。
一次,為了飛天手中琵琶的一個微小裝飾圖案的復原,兩人爭執起來。多光譜掃描在該區域信息模糊,AI根據風格遷移給出了幾種可能的圖案選項。秦漠認為應該選擇最簡潔的一種,符合當時的繪制習慣。而姜窈基于對大量數據的分析,認為另一種更繁復的圖案出現的概率更高。
“概率高不代表就是對的!”秦漠堅持,“藝術創作不是拋硬幣!”
“但缺乏直接證據時,基于大數據的方向是最可靠的選擇!”姜窈毫不退讓。
“你這是用概率褻瀆藝術!”
“您這是用感覺否定邏輯!”
爭論僵持不下,實驗室氣氛降到了冰點。最后,姜窈提出:“既然無法達成一致,我們可以將這個區域標記為‘存疑’,在最終成果中提供幾種可能性說明,讓觀者自行判斷,或者留待未來有更多證據時再行確定。”
這個折中的方案,既尊重了技術的局限性,也照顧了藝術的非確定性,讓秦漠一時語塞。他看著她,第一次意識到,這個看似強勢的女人,并非一味蠻干,她也懂得妥協和保留,懂得對未知的敬畏。
最終,他們采納了這個方案。
在這些日以繼夜的爭吵、合作、磨合中,姜窈逐漸看到了秦漠那清高固執外表下,對敦煌藝術近乎偏執的熱愛和令人驚嘆的學識。而秦漠也一點點剝去了對姜窈“資本代言人”、“技術暴徒”的標簽,看到了她隱藏在冷靜外表下的執著、專業以及對自己領域能力的絕對自信,還有那份并不張揚的、對文物本身的尊重。
一天晚上,秦漠離開實驗室時,外面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這在敦煌是極其罕見的。他猶豫了一下,回頭對正在整理數據的姜窈說:“下雨了,設備……注意防潮。”
一句簡單甚至生硬的提醒,卻讓姜窈忙碌的手指停頓了一下。她抬起頭,看向門口那個高大的背影,只來得及說一句“知道了,謝謝”,對方已經匆匆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她看著窗外罕見的雨絲,嘴角不自覺地,微微向上彎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