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戲樓,周遭的聲音便愈發稀少,鳥鳴蟲嘶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只剩下我腳踩落葉的沙沙聲,以及自己那略顯急促的心跳和呼吸。
穿過最后一片灌木,那座廢棄的戲樓終于完整地呈現在我的眼前。
比記憶中更加破敗,青磚墻體爬滿了干枯的藤蔓,大片大片的墻皮剝落了下來,露出里面暗紅色的磚塊。
屋頂的瓦片殘缺不全,幾根椽子朽爛斷裂,正門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個黑黢黢的洞口,里面幽暗深沉,仿佛通往另一個世界。
戲樓前的小廣場也長滿了半人高的荒草,只有一條被人偶爾踩出的小徑,蜿蜒通向那黑暗的入口。
我沒有立刻進去,張九骨說過,最好在午時三刻,陽氣最盛時行動。此刻離那個時辰還差一些,我找了個離戲樓不遠不近,既能觀察又相對隱蔽的樹后位置,凝神,嘗試著調動那還不太熟練的“陰瞳”,朝著戲樓內部“看”去。
眼前的景象開始蒙上一層灰影,戲樓內部的輪廓漸漸清晰了起來。
里面空蕩蕩的,滿是雜物和灰塵,歪倒的條凳,破爛的幕布,還有散落一地的、看不清原本模樣的雜物。正對著大門的戲臺還算完整,但臺板也多有腐朽破洞。
而就在那戲臺的正上方,最為粗壯的那根主梁之下——
我看到了。
一條灰白色的、并非實體的繩索,憑空垂落下來,下端挽成一個標準的套索,在靜止的空氣中,一下一下地晃動著。
它沒有依托任何實物,就那么懸在那里,繩索本身仿佛由濃郁的怨氣凝結而成,不斷向外滲透著灰黑色的氣息。
這就是那縊鬼的憑依!
那根奪去它性命,也禁錮了它魂魄的“繩”!
就在我“看”到那怨繩的瞬間,一個極其凄婉的唱腔,毫無征兆地在我耳邊響了起來,聲音飄忽不定,時遠時近,仿佛來自戲臺深處,又仿佛就在我的身后。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是《牡丹亭》的游園驚夢!
聲音哀怨纏綿,將杜麗娘傷春悲秋的愁緒,唱得淋漓盡致,卻又在這荒廢之地,平添了無數倍的陰森鬼氣。
我渾身一僵,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它發現我了!
陰瞳的注視,似乎同樣引起了它的注意。
那唱腔不停,反反復復就是那幾句,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靠近。
與此同時,我看到戲臺后方那破舊的帷幕后面,一個模糊的、穿著白色戲服的身影,裊裊娜娜地飄了出來。
它身形模糊,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水袖輕甩,步態搖曳,仿佛正在臺上投入地表演,但它的“目光”卻穿透了空間的阻礙,死死地“鎖”定了我藏身的方向。
怨念,如同潮水般涌來。
不能待在這里了!
我當機立斷,轉身就想沿著來路后退,必須先拉開距離!
然而,我剛退后兩步,腳步卻猛地頓住了。
來時那條清晰的小徑,不知何時,竟然消失了,眼前只有密密匝匝、仿佛從未被人踏足過的荒草和灌木。
鬼打墻?
不,不對,不是視覺上的迷惑!
我猛地回頭看向戲樓門口,那黑黢黢的洞口,此刻仿佛具有了某種吸力,而那幽怨的唱腔,也變得更加具有誘惑性,像是在呼喚我進去,去臺上,與它同唱……
是那怨繩的力量,它在影響我的心神,制造幻覺,想要將我拉進去!
我狠狠一咬舌尖,一股腥甜的鐵銹味在口中彌漫開來,劇烈的刺痛讓我精神為之一振。
《百鬼譜》記載,舌尖血乃至陽之物,可破邪祟迷障。
隨著這一痛,眼前的幻象晃動了一下,那條消失的小徑重新隱約顯現出來。
有用!
我心中剛升起一絲希望,異變再生!
那條原本只是在戲臺梁下輕輕晃動的灰白色怨繩,此刻像是被無形的手操控著,猛地延長,如同一條擁有生命的毒蛇,快如閃電般穿過戲樓大門,朝著我藏身的樹下疾射而來。
它的目標,是我的脖子。
速度快得超乎想象,那充滿死寂的怨氣撲面而來,我甚至能感覺到那索套即將箍住皮膚的寒意。
躲不開了!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而下,我幾乎是憑借本能,將懷中那本用油布包裹的《百鬼譜》猛地擋在身前,同時另一只手緊緊攥住了“鎮陰令”!
“噗!”
一聲悶響。
那怨繩的索套,沒有碰到我的脖子,而是套在了《百鬼譜》的油布包裹上。
《百鬼譜》的書頁仿佛被無形的風吹動,嘩啦啦自行翻動起來。
與此同時,我手中的“鎮陰令”驟然變得滾燙,一股灼熱的氣流順著手臂直沖而上。
“嗤——”
那灰白色的怨繩與《百鬼譜》和“鎮陰令”的氣息接觸的地方,猛地冒起一股刺鼻的青煙。
怨繩像是遭受了重創,它猛地向后縮回,速度比來時更快,眨眼間便退回了戲樓內部,重新懸掛在梁下,但顏色似乎變得黯淡了一些,晃動的幅度也小了許多。
戲臺上的那個白色身影也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嚎,倏地一下消散不見,幽怨的唱腔戛然而止。
林子里的光線恢復了正常,鳥鳴蟲嘶也重新響了起來,那條小徑,再次清晰地出現在我的腳下。
我癱軟在地,背靠著樹干,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已經浸透了內衣。
剛才那一瞬間,我真的感覺到了死亡。
我低頭看向懷里的《百鬼譜》,油布包裹上留下了一圈黑色的印痕,像是被什么東西腐蝕過,而手中的“鎮陰令”也恢復了冰涼。
這縊鬼,比我想象的還要兇戾,除了幻術,那怨繩竟能離體攻擊,若非《百鬼譜》和“鎮陰令”自行護主,我此刻恐怕已經……
張九骨說的沒錯,我手段太糙,膽子卻太大,這次是僥幸,下次呢?
我望著那座重歸死寂,卻依舊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戲樓,心中沒有半分輕松,這條怨繩,必須想辦法解決,否則,遲早會出大事。
但,該如何解決?連靠近都如此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