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間冰冷的地下密室里,仔細翻閱著《百鬼譜》和筆記,直到腹中饑餓,才驚覺時間已近黃昏。
合上書頁,那一個個鬼怪的名目、形態、習性,如同烙印般刻在腦海里。我知道,光是記住這些還遠遠不夠,但沒有時間讓我慢慢消化了。將《百鬼譜》和那本重要的筆記用油布仔細包好,連同那方“鎮陰令”一起貼身藏好,我這才沿著石階,重新回到了廂房。
剛把床板恢復原狀,拍打掉身上的塵土,就聽到院壩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青巖娃子,在屋里頭不?”
是陳老倌的聲音。
我心里一緊,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那本硬硬的《百鬼譜》。
該來的,終究是來了。
我定了定神,應了一聲,快步走出廂房,穿過堂屋,拉開了老宅那扇沉重的大門。
門外站著三個人。除了面色惶急的陳老倌,還有一對中年男女,我認得他們,是住在村口河灣那邊的王老五和他婆娘。兩人都是臉色慘白,眼圈通紅,尤其是王老五的婆娘,身子篩糠似的抖著,幾乎要站不穩,全靠陳老倌在一旁攙著。
“青巖……不,陳先生……”王老五看到我,嘴唇哆嗦著,竟用上了敬語,他手里緊緊攥著一件濕透了的半舊小孩褂子,“求求你,救救我家栓子吧!”
栓子是他們家的小兒子,今年剛滿八歲。
“王叔,別急,慢慢說,栓子怎么了?”
“掉……掉河里了!就在后晌,跟幾個娃兒在河灘耍,一轉眼人就不見了!就撈起來這件褂子……人都說,是讓河里的東西給拖走了!”
河?我心頭一跳,立刻想起了《百鬼譜》上的記載。
“找了撈尸隊沒?”
我們這地方靠水,幾乎每個鄉鎮都有專門負責打撈溺死者的撈尸人。
“找了啊!張九骨他們都下去摸了兩三遍了,連個影兒都沒有!邪門得很啊!岸上的人都看見,栓子落水的那片地方,連個水花都沒冒,人就沒了!像是……像是被什么東西直接從水底拽下去的!”
陳老倌在一旁壓低聲音對我道:“青巖,老王他們也是沒法子了。村里老人都說,你二叔公在的時候,就能治這些邪乎事……你看,你現在是陳家唯一的……”
他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我現在是“鎮陰人”,這種事,理應找我。
我沉默著。按照《百鬼譜》所言,溺水而亡者,若尸身不見,魂魄不散,多半會化為“水鬼”(民間依據:溺死鬼因怨氣滯留水中,需拉人“替死”方可解脫)。它們會潛伏水底,皮膚粘滑,力大無窮,將活人拖入水底溺斃,以替代自己,從而得以脫離水域,重入輪回。
栓子這種情況,極有可能就是被水鬼纏上了。
“陳先生,求求你了!”王老五的婆娘“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抱著我的腿哭喊道:“我們就這一個娃啊!你發發慈悲,只要能找到栓子,是死是活……我們都認了!總不能讓娃泡在冷水里,連個尸首都落不著啊!”
我看著他們夫妻二人那被恐懼和悲傷扭曲的臉,看著那件濕漉漉的、仿佛還殘留著孩子體溫的小褂子,拒絕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
我不是什么高人,我甚至昨天還在為自己這該死的“陰陽眼”而恐懼崩潰。但此刻,一種奇怪的責任感,或者說,是“鎮陰人”那塊木牌帶來的沉重,壓過了我個人的恐懼。
《百鬼譜》上記載,水鬼雖兇,但也并非全無弱點。它們離水則弱,畏陽火,尤其懼怕蘊含陽氣極重之物,比如……壯年男子的舌尖血。而且,它們因執念而存,若能化解其執念,或許……
“王叔,嬸子,你們先起來。我不敢保證什么,但……我可以跟你們去河邊看看。”
也只能是“看看”,憑借我這剛剛覺醒的“陰陽眼”,以及懷里這本臨時抱佛腳的《百鬼譜》。
聽到我答應,王老五夫婦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連聲道謝。陳老倌也松了口氣,忙道:“我陪你們一起去,多個人多個照應。”
我沒有拒絕。當下,我們幾人便匆匆出了老宅,朝著村口的河灣趕去。
天色愈發昏暗,雨后的山路泥濘難行。越靠近河邊,空氣里的濕氣越重,一股河水的土腥氣混雜著水草腐爛的味道,撲面而來。
遠遠地,就看到河灘上圍著一群人,點著幾支火把,人影晃動,氣氛凝重。河面在暮色中呈現出一種幽深的墨綠色,平靜得有些詭異,仿佛下面藏著擇人而噬的巨口。
走到近前,人群自動分開一條路,目光都聚焦在我這個“陳先生”身上。那些目光里,有期待,有懷疑,也有幾分看熱鬧的審視。我無暇理會,徑直走到水邊。
河水冰涼的氣息順著褲腿往上爬。我凝神,努力回想著二叔公筆記里關于調動“陰瞳”的模糊法門,集中精神,朝著那片據說栓子落水的、靠近一叢茂盛蘆葦的河面,“看”了過去。
起初,眼前只是墨綠色的河水,以及水下搖曳的、模糊的水草影子。但當我精神高度集中,幾乎感到眼球有些發脹刺痛時,眼前的景象,開始發生了變化。
河水的顏色似乎變得更加深邃,而在那一片深幽之中,我看到了絲線。
無數條細細的、灰黑色的,仿佛由最濃郁的怨氣和水汽凝結而成的絲線,如同有生命的水藻般,在河底緩緩搖曳、纏繞。而在那片蘆葦根部的深水區,這些絲線尤其密集,幾乎織成了一張無形的、等待獵物上門的大網。
而在那“網”的中心,隱約可見一個蜷縮著的、模糊的人形輪廓。它通體呈現出一種不祥的青灰色,皮膚表面似乎覆蓋著一層粘滑的、類似苔蘚的東西,四肢以一種極不自然的姿勢扭曲著,長長的、濕漉漉的頭發像海草般隨波飄蕩。
它似乎正“抱”著什么東西。一個更小的、蜷縮著的、毫無生氣的影子。
栓子!
我心頭劇震,幾乎要叫出聲來。那水鬼,果然還在原地!它并沒有帶著“替身”離開,而是依舊潛伏在水底,抱著栓子那小小的魂魄!
是因為替死的過程還未完成?還是另有緣由?
就在這時,那水底的人形輪廓,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注視”。它猛地轉過頭來!
沒有清晰的五官,只有兩個空洞的眼窩,和一張咧開的嘴。
我悶哼一聲,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眼前一陣發黑,那股冰冷的怨氣幾乎讓我窒息。
“陳先生,你怎么了?”旁邊的陳老倌趕緊扶住我。
我擺了擺手,強忍著不適,再次看向河面。那水鬼依舊“盯”著我,空洞的眼窩里,似乎除了怨毒,還有一絲哀求?
它緩緩地,抬起一只青灰色的、指間帶著蹼狀薄膜的手,指向了河岸的某個方向。
那里,是上游。
它想告訴我什么?
我的心跳得厲害。這第一個“客人”,似乎比《百鬼譜》上記載的,還要復雜。
河灘上,風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