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生,接下來該咋辦?”王老五眼巴巴地看著我,又望望那幽深的河面,臉上寫滿了焦慮和無助。
我沉吟片刻,目光掃過在場眾人,最后落在陳老倌身上:“老倌,村里現在,還有會‘問米’的人嗎?”
陳老倌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問米?你是想……請仙婆?有倒是有,村西頭的劉婆婆,早年就搞這個,不過年紀大了,好多年不弄了,說是損陰德。”
問米,也叫扶乩或請神,是民間流傳極廣的一種與亡靈溝通的巫術。由靈媒(通常是年長女性,稱米婆或仙婆)作為媒介,通過特定的儀式和咒語,將亡魂暫時請上人身,借其口說話。
二叔公的筆記里對此有簡略記載,稱其有一定風險,但確是了解亡魂執念最直接的方法之一。
“損不損陰德,看用在什么地方。現在是為了救人,顧不了那么多了。老倌,麻煩你跑一趟,無論如何請劉婆婆過來,就說陳家青巖,求她出手救孩子一命。”
陳老倌見我態度堅決,又事關栓子性命,一跺腳道:“成,我這就去!你們在這兒等著!”說完,他招呼了一個年輕后生,打著火把,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村里快步跑去。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河邊的氣溫越來越低,火把的光芒在濃重的黑暗和水汽中奮力掙扎,只能照亮很小一片范圍。我緊握著那只紅繡鞋,能感覺到懷中《百鬼譜》對它的隱隱感應,以及“鎮陰令”傳來的微涼氣息,似乎在安撫我躁動不安的心神。
王老五夫婦和其他村民圍在一旁,沒人說話,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和火把燃燒的噼啪聲交織在一起,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我不時看向下游栓子落水的方向,借助陰瞳,能模糊地看到那個青灰色的水鬼輪廓依舊抱著栓子的魂魄,如同凝固的雕塑,靜靜地等待著。
約莫過了半個多時辰,遠處終于傳來了腳步聲和人聲。陳老倌回來了,他攙扶著一位佝僂著背、穿著深藍色粗布褂子、頭發幾乎全白的老婆婆。
老婆婆手里拄著一根磨得油光發亮的桃木拐杖,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一雙眼睛卻并不渾濁,在黑暗中顯得異常銳利,此刻正上下打量著我。
這就是劉婆婆。
在她身后,還跟著幾個村民,抬著一張簡易的小木桌,桌上放著香爐、一袋白米、幾疊黃裱紙,還有一碗清水。
“劉婆婆。”我上前一步,恭敬地行了個禮。對于這些懂得與另一個世界打交道的老輩人,我保持著基本的敬畏。
劉婆婆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又掃了一眼我手中的紅繡鞋,沙啞著開口道:“陳家的小子?懷山老哥的孫子?”
“是我。”我連忙應道。
“哼,懷山老哥一輩子想讓你跳出這個泥潭,沒想到,你還是回來了,還沾上了這事。”劉婆婆嘆了口氣,語氣復雜,但也沒再多說,指揮著村民將木桌在碼頭邊一塊相對平整的地面擺放好,“罷了,既然是救人,老婆子我就再損一次元氣,東西都備齊了?”
“齊了,齊了!”陳老倌連忙道。
劉婆婆走到木桌前,示意我將那只紅繡鞋放在桌子中央。然后,她顫巍巍地抓起一把白米,均勻地撒在桌面上,鋪了薄薄一層。又將香爐放在米上,插上三炷細細的線香,點燃。
青色的煙霧裊裊升起,在無風的河邊筆直向上,散發出一股奇特的香氣。
她讓我和王老五夫婦站在桌子前方,其余人退后,保持安靜。然后,她端起那碗清水,用食指蘸了,分別彈在我們三人的額頭和肩膀上,口中念念有詞,是一些晦澀難懂的音節,像是某種古老的咒語。
做完這些,她自己也站到桌前,閉上雙眼,雙手按在鋪著白米的桌面上,枯瘦的手指微微顫抖。
儀式開始了。
周圍徹底安靜下來,連河水流動的聲音似乎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看著劉婆婆和那張小小的木桌。
線香燃燒的速度似乎比平常快,青煙繚繞。劉婆婆的身體開始輕微地搖晃,嘴唇不停地翕動,念咒的聲音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急促。
突然,她按在桌面上的雙手猛地一僵,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像是打起了擺子。她原本佝僂的腰背猛地挺直,頭顱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揚起,喉嚨里發出“咯咯”的、如同溺水般的怪響!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王老五夫婦嚇得差點叫出聲,我趕緊用眼神制止了他們。
我知道,這是亡魂上身的征兆!
下一刻,劉婆婆猛地睜開了眼睛,但那眼神,已經完全變了!
不再是老年人的渾濁或銳利,而是一種充滿了怨毒、悲傷和無盡冰冷的眼神。她的瞳孔,在火把的映照下,似乎也蒙上了一層水汽,泛著詭異的微光。
她(或者說,附在她身上的存在)死死地盯著桌上的那只紅繡鞋,喉嚨里的“咯咯”聲逐漸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帶著水汽的女子嗚咽聲。
“我……的……鞋……”
一個完全陌生的、年輕女子的聲音,從劉婆婆蒼老的喉嚨里擠了出來,帶著濃重的怨氣。
成功了!請來的,果然是這只繡花鞋的主人!
我強忍著心頭的悸動,上前一步,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你是誰?為何滯留此地,糾纏那孩子?”
“劉婆婆”緩緩轉過頭,那雙怨毒冰冷的眼睛看向我,讓我如墜冰窟。
“柳……繡娘……”她一字一頓地說,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委屈和恨意,“李郎……負我……沉我……于此……”
斷斷續續的話語,結合那只精致的繡花鞋,一個悲慘的故事逐漸在我腦海中浮現。
一個名叫柳繡娘的女子,與情郎(或許就是她口中的李郎)相約,卻遭背叛,被沉尸于此河之中,她怨氣不散,化為水鬼,這只她精心刺繡的鞋子,成了她執念的寄托!
王老五扔鞋至此,無意中驚擾了她沉寂的亡魂,而栓子撿到另一只鞋,更是沾染了她的因果,所以才被她的怨念拖入水中!
“那孩子是無辜的,放開他!你的冤屈,我們可以試著幫你化解!”
柳繡娘尖笑了起來,聲音凄厲刺耳,“化解?如何化解?李郎負心,我含冤而死,尸骨沉于這冰冷的河底百年!誰能還我公道?誰能?”
她身上的怨氣驟然暴漲,桌面上鋪著的白米,竟然開始無風自動,簌簌地跳動起來,仿佛有無形的手在撥弄。那三炷線香燃燒產生的青煙,也開始扭曲、翻滾,不再筆直!
周圍的溫度瞬間又降低了好幾度,靠近河面的水汽凝結成淡淡的白色寒霧,向我們彌漫過來。村民們嚇得連連后退,臉上毫無血色。
“冤有頭,債有主!”我握緊了懷中的“鎮陰令”,厲聲道,“你若害了無辜孩童,與那負心李郎有何區別?只會讓你永世沉淪,不得超生!”
我的話似乎刺痛了她,“柳繡娘”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嚎,劉婆婆的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眼看就要控制不住。
就在這時,我福至心靈,猛地想起《百鬼譜》上關于化解執念的記載。光靠言語勸說是不夠的,必須給她一個交代,一個希望!
我立刻對王老五喊道:“王叔,快!對著河水磕頭,誠心懺悔,說你們不該亂動她的鞋子,承諾會請人為她誦經超度,并盡力尋找她的尸骨,妥善安葬!”
王老五早已嚇破了膽,聞言立刻拉著婆娘,“噗通”跪倒在泥地里,對著幽深的河水砰砰磕頭,帶著哭腔一遍遍重復著我的話。
或許是他們的誠心懺悔起了作用,或許是“超度”和“安葬”這兩個詞觸動了她內心深處最后的渴望,“柳繡娘”那狂暴的怨氣,竟然緩緩平息了一些。
她(劉婆婆)停止了顫抖,那雙冰冷的眼睛再次看向桌上的紅繡鞋,流下兩行渾濁的淚水——這次,是真正的淚水。
“我……要……回家……”她喃喃道,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悲傷。
說完這最后一句,劉婆婆身體一軟,直接癱倒在地。桌面上的白米停止了跳動,線香的青煙也恢復了筆直。
附身,結束了。
我連忙上前和陳老倌一起扶起劉婆婆。老人家臉色蠟黃,呼吸微弱,仿佛大病了一場。
而就在這時,下游一直盯著河面的一個村民突然驚叫起來:“快看,水里,栓子,是栓子!”
我們猛地轉頭望去。
只見在栓子落水的那片蘆葦蕩邊,水面一陣波動,一個瘦小的身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緩緩地托出了水面,正是昏迷不醒的栓子!
“栓子!”王老五夫婦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連滾爬爬地沖了過去。
我站在原地,看著被眾人七手八腳拖上岸、似乎還有微弱呼吸的栓子,又低頭看了看木桌上那只冰冷的紅繡鞋,心中沒有太多喜悅,反而充滿了沉重。
救回了一個孩子,卻揭開了一段沉埋百年的冤屈。
柳繡娘的執念,并未完全化解。她只是,暫時放過了無辜者。
而超度她、尋找她尸骨、以及探究那個“負心李郎”背后故事的責任,似乎在不經意間,已經落在了我的肩上。
這“鎮陰人”的路,果然步步荊棘,因果纏身。
河風依舊冰冷,但我知道,真正的麻煩,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