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剛過,宮墻內的夜色還未全然褪盡,四下里仍是沉沉的靛藍,只東方天際透出一線微弱的魚肚白。萬籟俱寂,連夏末的蟲鳴都顯得稀疏乏力。偶爾有巡夜內侍提著的羊角燈,在宮道盡頭晃過一點昏黃的光,腳步輕得像是怕驚擾了誰的夢。
福寧殿后身的寢閣內,卻已亮起了燈。
柴貴妃起身了。
值夜的宮人垂手侍立在帷幔外,聽得里面細微的動靜,是衣料摩挲的窸窣聲,是赤足踏上鋪設了軟毯地面的輕微足音。沒有人說話,一切都在一種心照不宣的靜默中進行。很快,寢閣的門被輕輕推開,一道身影走了出來,衣著簡單素凈,一頭青絲尚未綰起,只松松地用一支尋常玉簪挽了,額前鬢角卻已是梳理得紋絲不亂。
她徑直走向寢殿旁設著的小茶房。那里,守著的兩名小宮女早已備好了溫水、手巾,并一只小小的紅泥火爐,爐上坐著銀銚子,熱氣微微蒸騰著。見她進來,兩人無聲地行禮。
柴貴妃擺了擺手,示意她們退到一旁。自己挽起衣袖,露出兩截皓腕,就著銅盆里的溫水凈了手,再用細軟的手巾一點點拭干。她的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經年累月形成的、近乎禪定的韻律。
隨后,她走到那小小的灶臺前?;馉t里的炭火是特意選的銀骨炭,燒得旺,卻幾乎無煙無味。她親自看了看火,又揭開銀銚子的蓋,瞧了瞧里面滾著的水。接著,從一旁宮女捧著的食盒里,取出一只青瓷罐,用小巧的銀匙舀出些許雪白的米粉,傾入一個定窯的白瓷碗中。
水沸了,她提起銀銚,將滾水緩緩沖入碗內,另一只手執(zhí)著一柄素銀長匙,開始勻速、耐心地攪動。米粉遇水,漸漸化作半透明的、晶瑩粘稠的糊羹,一股清淡純粹的米香彌漫開來,不帶絲毫甜膩或雜味。
她的神情專注,眼簾微垂,長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靜的陰影。額角鼻尖,因這灶前的微熱,沁出些許細密的汗珠,她也恍若未覺。十五年,五千多個清晨,除了產后必須臥床靜養(yǎng)的那些時日,這碗官家晨起必用的米羹,她從未假手他人。
這并非宮規(guī),亦非圣諭,只是她入宮為妃伊始,便默默立下的規(guī)矩。起初或許還有人暗中議論,或譏她故作姿態(tài),或羨她圣眷優(yōu)渥,可一年年過去,皇子帝姬一個接一個落地,她位份漸高,恩寵不減,這寅時即起親手調羹的習慣,卻雷打不動。久而久之,宮中上下便都習慣了,只道柴貴妃性子溫婉,侍奉官家盡心到了極處,乃是后宮賢德的典范。
米羹調好,她用一方素錦墊著碗邊,將其置于一個溫盤之上,以保熱度。接著,又親自從食盒底層取出幾樣精致小點,并一碟御廚房按她吩咐特制的、去了芯的蜜漬蓮藕,一一擺好。
做完這一切,她微微直起身,輕輕舒了一口氣。天色又亮了些,茶房窗紙透進的光,已能隱約照見她端莊柔和的側臉輪廓。她抬手,用指尖極輕地揩去鬢邊一滴將落未落的汗珠。
“娘娘,時辰差不多了。”身旁侍立年歲稍長的宮人低聲提醒。
柴貴妃點了點頭,目光在自己剛準備好的早膳上停留一瞬,確認無誤,這才轉身,依舊由宮人簇擁著,悄無聲息地返回寢閣梳妝。
寢閣內,銅鏡映出她清晰的面容。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朱,歲月似乎格外寬待她,并未留下多少痕跡,只在那雙沉靜的眸子里,積淀下深不見底的光。宮人為她梳起高髻,戴上珠釵,換上貴妃品階的正式常服。當她再次走出寢閣時,已是那個儀態(tài)萬方、令人不敢直視的柴貴妃。
官家趙禎已然起身,坐在外間榻上,由內侍伺候著凈面。他年近四旬,面容清癯,眉宇間帶著慣常的溫和,亦有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見柴貴妃盛裝出來,他臉上露出一點笑意,溫和道:“說了多少次,這些事讓尚食局去做便是,何苦每日起這般早?!?/p>
柴貴妃走上前,接過內侍手中的帕子,親自替官家擦拭了手,聲音柔婉得體:“官家操勞國事,臣妾別無所長,唯這點心意,還能略盡綿薄。再者,親手所做,總歸放心些?!?/p>
官家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再多言。兩人移至膳桌旁,官家用了那碗溫度恰到好處的米羹,又嘗了塊蓮藕,點頭道:“還是你這里的羹湯最是熨帖腸胃?!?/p>
用過早膳,官家起身,準備前往垂拱殿聽政。柴貴妃領著宮人一路送至福寧殿門外。
“今日大郎要回宮請安,你可好好看看他,聽聞在書院又清減了些?!迸R行前,官家想起長子,囑咐了一句。
柴貴妃唇角彎起恰到好處的弧度,溫順應答:“臣妾曉得了。官家慢行。”
目送著皇帝的儀仗消失在宮道轉角,柴貴妃臉上的笑意才如潮水般緩緩褪去,恢復成一片無波無瀾的平靜。她轉身,扶著宮人的手,一步步往回走。
穿過熟悉的殿宇廊廡,回到她自己所居的柔儀殿。殿內陳設清雅,熏著她平日喜愛的淡雅冷香。她揮退了大部分宮人,只留兩個心腹在殿外伺候。
殿內頓時空曠安靜下來。她走到西次間靠窗的貴妃榻旁,那里放著一個不起眼的針線簸籮,里面是些彩線、未完工的小兒衣物。她伸手,指尖在榻沿一處雕花的牡丹花瓣上輕輕一按,旁邊一塊木板悄無聲息地滑開,露出一個暗格。
暗格不大,里面沒有金銀珠寶,也沒有機密文書,只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排玉牌。玉質算不得頂好,是常見的青玉,打磨得卻極為光滑。每塊玉牌上都刻著字,筆畫深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力量。
她伸出手,指尖微涼,輕輕拂過最前面幾塊玉牌上的刻字。
“元”、“亨”、“利”、“貞”……
那是她早夭的孩子們,那些還沒來得及看清這世間模樣,便匆匆離去的孩兒。她的手指停留的時間稍長,指尖下的玉石,似乎也浸染了無盡的涼意。
后面跟著的,是“華”、“安”、“寧”、“康”……
再往后,“謙”、“遜”、“恭”、“謹”……
她的目光沉靜如水,逐一掠過那些名字,仿佛在清點一筆筆舊賬。當指尖觸碰到最新的一塊,上面刻著一個“恕”字時,殿外恰好傳來宮人壓低聲音的稟報:
“娘娘,安少爺遞了牌子進來問安,正在宮門外候著。”
柴貴妃的手指在“恕”字上微微一頓,隨即,那玉牌被她輕輕拿起,握在了掌心。玉石貼著肌膚,傳來溫潤的觸感,漸漸被焐得有了溫度。
她將暗格推回原處,嚴絲合縫,看不出任何痕跡。然后,她握著那枚刻著“恕”字的玉牌,緩緩直起身,走向殿門。
晨光此時已大盛,透過雕花長窗照進來,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長長的、端莊的影子。她臉上重新浮現出那種符合貴妃身份的、溫婉得體的淺淡笑容,對著門外應道:
“讓他進來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