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貴妃話音落下不久,殿外便傳來了略顯急促,卻又刻意放輕的腳步聲。珠簾被宮人打起,一個穿著靛藍圓領袍衫的年輕男子低頭走了進來,身量不算太高,眉眼間能看出與貴妃有幾分依稀的相似,只是氣質跳脫,不如貴妃沉靜。
正是柴家嫡子,柴安。
他快走幾步,至殿中站定,規規矩矩地行下禮去,聲音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清亮:“臣柴安,請貴妃娘娘金安。”
“起來吧,自家姐弟,不必如此拘禮?!辈褓F妃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溫和依舊,聽不出什么波瀾。她已端坐在正位的紫檀木嵌螺鈿扶手椅上,那枚刻著“恕”字的玉牌,在她寬大的袖中,貼著腕骨,溫溫地存在著。
柴安應了聲“是”,站起身來,這才敢抬頭看向姐姐。見姐姐氣色尚好,神情也是一貫的柔和,他心頭那點因等候而產生的些微緊張便消散了,臉上露出笑容:“阿姐今日氣色真好。母親前兩日還念叨,說阿姐在宮中辛勞,讓我得空定要好生來看看。”
“母親身子可好?”柴貴妃示意他在下首的繡墩上坐了,早有宮人悄無聲息地奉上熱茶。
“好,都好。就是總記掛阿姐,還有宮里的幾位皇子、帝姬。”柴安接過茶盞,捧在手里,并未立刻去飲,目光在殿中快速掃過。柔儀殿他來過多次,陳設似乎總是這般,清雅中透著不容錯辨的皇家氣派,熏香也是阿姐一貫喜歡的冷調香氣,只是今日,他似乎嗅到一絲極淡的、不同于往常的甜意,若有若無,轉瞬即逝。
“勞母親掛心。官家仁厚,宮中諸事也都有章程,我并不算辛勞?!辈褓F妃微微頷首,目光落在弟弟身上,帶著長姐慣有的審視,“你近日在忙些什么?前幾日聽聞你與王家那幾個郎君去西郊跑馬了?”
柴安臉上掠過一絲不自在,嘿嘿干笑兩聲:“就是…就是尋常消遣,沒惹事,阿姐放心。”他頓了頓,像是要轉移話題,身子微微前傾,壓低了些聲音,“阿姐,我前幾日在樊樓,好像…好像看見吳家那小子了?!?/p>
“吳家?”柴貴妃端茶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眼簾抬起,看向柴安。
“就是…就是那個吳推官的侄子,”柴安的聲音更低了,帶著點不確定,“好些年前的事了,我也記不大清他的模樣,只是遠遠瞧著側影有幾分像,身邊還跟著幾個生面孔,不像京里常見的那些紈绔。”
柴貴妃垂眸,輕輕撥弄著茶盞蓋碗,發出極輕脆的磕碰聲。殿內一時靜默,只聽得見角落銅漏滴答,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
“是嗎,”片刻后,她方開口,聲音平緩,聽不出喜怒,“許是你瞧錯了。京中人口繁雜,相似之人也是有的?!?/p>
“是是是,定是我瞧錯了。”柴安連忙點頭,他也覺著自己多半是眼花了,吳家早已敗落,那個據說體弱多病的侄子,怎會突然出現在東京汴梁最繁華的酒樓?
柴貴妃不再追問此事,轉而問起家中庶務,父親的身體,以及幾位叔伯的近況。柴安一一答了,多是些家長里短,并無甚特別。他說話時,眼神偶爾會瞟向姐姐袖口,總覺得阿姐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可具體哪里不同,他又說不上來。依舊是那般溫婉的語氣,依舊是那般關切的神情,但那雙沉靜的眼眸深處,仿佛比平日更幽深了些,像是結了薄冰的深潭,看不真切底下。
問完話,柴貴妃輕輕放下茶盞,對身旁侍立的宮人道:“去把前日內府新送來的那匹湖縐取來,給安少爺帶回去,給母親裁件夏衣?!?/p>
宮人領命而去。
殿內又只剩下姐弟二人。柴安捧著那杯漸涼的茶,覺得氣氛有些微妙的凝滯,正想再尋個話頭,卻見姐姐緩緩抬起手,用指尖揉了揉額角,露出些許倦色。
“阿姐可是累了?”柴安忙問。
“無妨,只是昨夜睡得晚了些。”柴貴妃放下手,目光重新落回弟弟臉上,頓了頓,似隨口一提,“你如今也大了,在外行走,結交朋友需得謹慎。有些人,面上看著光鮮,底子里卻未必干凈。莫要被人利用了,平白惹來麻煩?!?/p>
柴安心頭一凜,想起自己方才提及吳家侄子的事,雖不知阿姐為何忽然說這個,還是立刻正色應道:“阿姐教誨的是,我記下了?!?/p>
這時,宮人捧著那匹質地輕柔、色澤溫潤的湖縐回來了。柴貴妃看了一眼,點點頭:“去吧,代我向母親問安。無事便多在家中讀書,少出去胡混?!?/p>
“是,阿姐。”柴安起身,再次行禮,接過宮人手中的布料,恭敬地退了出去。
直到柴安的腳步聲消失在殿外廊下,柴貴妃依舊維持著端坐的姿勢,未曾動彈。殿內的熏香似乎濃郁了些,那絲若有若無的甜意,此刻清晰可辨,是從角落那座紫銅蟠螭紋熏籠里散發出來的。
她抬起手,袖中的那枚玉牌滑入掌心。“恕”字的筆畫,在她指尖下清晰地勾勒著。
許久,她極輕地、幾乎聽不見地自語了一句,聲音冰寒,與方才面對弟弟時的溫婉判若兩人:
“吳家……竟還有人敢回京?!?/p>
她指尖收緊,將那玉牌牢牢攥住,玉石堅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窗外的日光透過窗欞,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雙沉靜的眸子里,有什么東西,終于裂開了一絲縫隙,泄出底下深藏的、淬了毒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