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柔儀殿,那股熟悉的冷香再度將柴貴妃包裹,卻驅不散從靜思堂帶回來的、那絲若有若無的微甜氣息,它仿佛已滲入衣料,縈繞在鼻尖,帶著某種不祥的黏膩。
她沒有立刻更衣,只揮退了尋常侍奉的宮人,獨留下錦書。
“你怎么看?”柴貴妃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內響起,打破了沉寂。
錦書垂首,字句斟酌:“吳淑人確在煎藥,但那火候不似治病,倒像……像在熬制什么需文火久煨之物。且那藥罐是舊物,未曾報損置換,恐是刻意避人耳目。還有那新銅盆……”她頓了頓,“伺候的宮人驚慌失措,不似久經事的。”
柴貴妃走到窗邊,庭中的玉蘭在午后陽光下有些蔫蔫的。“那絲甜味,絕非尋常藥材所有。”她指尖輕輕敲著窗欞,“去查,吳淑人近幾個月,通過哪些渠道獲取藥材,除了尚藥局,可有宮外來源?特別是那冰片與朱砂,經手之人是誰,一一查明。”
“是。”錦書應下,卻又遲疑道,“娘娘,若真查出什么……是否要稟報官家或皇后娘娘?”
柴貴妃轉過身,目光平靜無波:“無憑無據,貿然驚動圣駕與中宮,只會打草驚蛇。況且,”她語氣微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這是本宮協理六宮份內之事,些許疑慮,自當先查證清楚。”
錦書心頭一凜,明白了貴妃的意思。這是要將事態控制在柔儀殿的范圍內。
“還有,”柴貴妃補充道,“想辦法,拿到一點靜思堂煎煮后的藥渣。”
錦書眼中閃過一絲難色。靜思堂雖偏僻,但要無聲無息取到藥渣而不驚動任何人,并非易事。
“不必多,一點即可。”柴貴妃看出她的顧慮,“吳淑人身邊那宮女,是個突破口。尋個由頭,讓她出來一趟。”
錦書領命,悄然退下安排。
殿內重歸寂靜。柴貴妃走到貴妃榻旁,指尖拂過那不起眼的暗格邊緣,卻沒有打開。十七枚玉牌沉甸甸地壓在心底,而第十八枚,似乎已隱約看到了輪廓,只是上面的字,還未清晰。
她需要知道那藥罐里究竟是什么。若是毒,吳淑人想用來對付誰?是她柴貴妃,還是這宮里的其他人?亦或是……別的用途?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錦書才匆匆返回,袖中似乎藏著什么東西。她臉色有些發白,快步走到柴貴妃身邊,低聲道:“娘娘,拿到了。”她小心翼翼地從袖中取出一個用尋常帕子包裹的小團,打開,里面是些許深褐色、帶著濕氣的藥渣,氣味混雜,一時難以分辨。
“那宮女起初不肯,奴婢許了她兄長官衙一份差事,又暗示若不肯,她偷盜淑人舊物換取銀錢之事便會泄露,她才……”錦書解釋道。
柴貴妃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她的目光凝在那團藥渣上,伸出手指,撥開些許,仔細辨認。除了幾樣常見的草藥根莖殘渣,她確實看到了一些不尋常的、顏色更深、質地更硬的碎屑,以及幾粒極小、未能完全融化的、帶著詭異光澤的結晶。
“去請趙醫官。”柴貴妃沉聲道,“就說本宮午后略感暑氣,心中煩悶,請他過來請個平安脈。”
趙醫官是太醫院一位品階不高、卻因家傳擅長辨識藥性、尤其對各類偏方雜癥有所涉獵的老醫官,更重要的是,他受過柴貴妃的恩惠,口風極緊。
錦書會意,立刻前去安排。
等待醫官到來的時間里,柴貴妃靜坐無言,只看著那團帕子里的藥渣,眼神幽深。殿內的熏香似乎也壓不住那藥渣散發出的、越來越清晰的異樣甜腥氣。
趙醫官來得很快,依舊是那副恭敬穩重的模樣。行禮之后,便為柴貴妃診脈,口中說著些“娘娘乃心火略旺,肝氣稍有郁結,并無大礙,待微臣開一劑清心解郁的方子便好”的套話。
診脈畢,柴貴妃并未讓他立刻離去,而是對錦書使了個眼色。錦書會意,將殿內其他宮人皆遣至殿外守候。
“趙醫官,”柴貴妃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本宮這里有些東西,勞你幫忙辨認一番。”
錦書將那塊帕子呈到趙醫官面前。
趙醫官初時不明所以,待湊近仔細一看,又用手指拈起些許藥渣,放到鼻下嗅了嗅,臉色漸漸變了。他又拿起那幾粒細小的結晶,對著光仔細看了看,甚至用指尖碾碎一點,再次嗅聞,眉頭緊緊皺起。
“娘娘……”趙醫官放下藥渣,后退一步,躬身道,“此物……此物并非尋常安神補氣之藥。”
“哦?”柴貴妃眉梢微挑,“那是什么?”
趙醫官額角似有汗意,低聲道:“回娘娘,這藥渣之中,除了幾味尋常草藥,還混雜了……曼陀羅子的碎末,以及……以及少量經過煉制的五石散殘渣。那絲甜腥氣,正是曼陀羅與五石散混合煅燒后特有的氣味。”
曼陀羅!五石散!
柴貴妃端坐的身形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這兩樣東西,皆是宮中明令禁止之物。曼陀羅有迷幻、鎮痛之效,用量稍過便可致人神智昏聵;而五石散,更是前朝遺毒,服后身體燥熱,精神亢奮,久服傷身損壽,前朝不知多少名士貴族毀于此物!
吳淑人一個深居簡出、年老體衰的婦人,為何要暗中煉制含有此等禁忌之物的藥散?
“此物若是服用,會如何?”柴貴妃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趙醫官謹慎答道:“少量服用,或可致人精神恍惚,產生幻象,言行失控。若長期服用,則……則心智漸失,形銷骨立,最終癲狂而亡。且此物似經過特殊煉制,氣味被草藥遮掩,若非細查,極難發覺。”
心智漸失,癲狂而亡……
柴貴妃袖中的手緩緩握緊,指甲掐入掌心。
她揮了揮手,示意趙醫官可以退下了,并淡淡道:“今日之事,有勞趙醫官了。本宮只是偶得此物,心中好奇而已。”
趙醫官心領神會,連聲道:“微臣明白,微臣今日只為娘娘請了平安脈。”說罷,躬身快速退了出去。
殿門合上,隔絕了外界。
柴貴妃緩緩站起身,走到那暗格之前,卻沒有打開。她只是靜靜地站著,背影挺直,卻無端透出一股寒意。
曼陀羅,五石散。不是立刻致命的毒藥,而是緩慢摧毀神智的邪物。
吳淑人想用這東西,來對付誰?
或者……這東西,根本就不是吳淑人自己要用的?
那個悄然回京的吳家侄子,在這其中,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她似乎看到了一張無形的網,正在這深宮之中,悄然鋪開。而靜思堂,不過是這張網的一個結。
良久,她轉過身,對錦書吩咐道:“加派人手,盯緊靜思堂的一舉一動,包括那個小宮女,以及所有與靜思堂有往來的人。還有,查一查,宮外那個吳家侄子,近日與哪些人接觸過,特別是……與宮中可能有所牽連的人。”
“是。”錦書肅然應道。
柴貴妃的目光投向窗外,夕陽西下,天際染上一片凄艷的橘紅。
這潭水,果然深得很。而她,必須在那邪物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之前,找出幕后之人,將其連根拔起。
為了她自己,也為了這宮墻之內,她必須守護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