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殿門合攏,將漸濃的夜色與那絲若有若無的晚香玉甜香一并隔絕在外。柴貴妃獨立窗前,良久未動。宮燈的光暈在她沉靜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眼底深處是冰封的湖,湖底卻暗流洶涌。
敲山震虎。
這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迅速纏繞住她的思緒。被動等待線索浮出水面太過緩慢,且極易被對方察覺反制。她需要主動出擊,制造一個不大不小的動靜,讓藏在暗處的人感到不安,繼而有所動作。只要他們動了,就必然會留下痕跡。
而眼下,正有一個合適的人選——孟才人。
孟才人位份不高,性子卻有些掐尖要強,因著早年曾得過官家幾分青眼,便時常在言語間與其他低位嬪妃別苗頭,對高位嬪妃雖表面恭敬,私下卻難免有些酸言酸語。更重要的是,前兩日她宮里的一個宮女,因“不小心”沖撞了皇后娘娘賞賜給福康公主的一只貍貓,被罰了三個月月錢,孟才人為此很是在自己宮里發了一通脾氣,怨懟之言難免傳到六宮司記的耳朵里。
這點小事,可大可小。若無人追究,不過是一陣耳旁風。但若有人“恰好”想起,便是現成的由頭。
翌日,眾嬪妃依例至皇后宮中請安?;屎蠖俗鲜?,氣度雍容,與柴貴妃說了幾句關于中秋宮宴籌備的閑話,又例行公事般詢問了其他幾位高位妃嬪宮中事宜,神色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怠。請安將畢,氣氛正趨于松散時,柴貴妃卻微微側首,目光似是不經意地落在了坐在下首角落的孟才人身上。
“孟才人,”她聲音溫和,不高不低,卻足以讓殿內瞬間安靜下來,“本宮昨日翻看六宮司記的冊子,瞧見一樁小事,與你宮里有關。說是前兒個,你宮里的人不當心,驚了皇后娘娘賞給??倒鞯膼蹖??”
孟才人沒料到貴妃會突然提起這茬,臉上那點故作矜持的笑容頓時僵住,連忙起身,有些倉促地行禮:“回貴妃娘娘,是……是臣妾管教不嚴,底下人毛手毛腳,已經重重責罰過了?!?/p>
柴貴妃唇角依舊含著那抹恰到好處的淺笑,語氣卻淡了幾分:“責罰過了便好。只是,皇后娘娘仁厚,賞賜下去的東西,代表的是一番心意,更是天家恩典。底下人不當心,是做主人的疏忽。你既知管教不嚴,日后當時時警醒,約束宮人,謹言慎行,莫要再出此類紕漏,徒惹非議,也辜負了皇后娘娘的慈心。”
她這番話,聽起來像是尋常的訓誡,點明了“驚擾御賜之物”的錯處,又抬出了“皇后恩典”和“徒惹非議”,字字句句都在理上,卻像軟鞭子,一下下抽在孟才人臉上。殿內其他嬪妃皆屏息垂眸,心中各有所思。誰不知道孟才人那點心思和怨氣?貴妃平日從不輕易訓斥低位妃嬪,今日突然發難,雖只針對一件小事,其意味卻耐人尋味。
孟才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敢辯駁,只得連連稱是,額上已見了細汗。
皇后坐在上首,端起茶盞輕輕撇了撇浮沫,眼簾微垂,并未出聲。她樂得見柴貴妃出面彈壓這些不安分的小妃嬪,也省得自己費心。
柴貴妃見效果已達,便不再多言,轉而與皇后又說了兩句閑話,仿佛方才那小小的風波從未發生。請安散去,眾妃魚貫而出。
孟才人低著頭,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皇后宮殿?;氐阶约耗锹燥@逼仄的宮苑,她越想越氣,又覺后怕。貴妃為何突然針對她?是知道了她私下抱怨皇后的事?還是……她猛地想起前幾日,她兄長托人遞話進宮,說是在外與人吃酒時,似乎隱約聽聞有人在打聽多年前一樁舊案,似乎與已故的柴老大人有些關聯……難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貴妃這是在警告她?還是警告她背后可能牽扯到的人?
孟才人這里心緒不寧,疑神疑鬼,消息卻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在宮墻內傳遞開來。貴妃娘娘今日在請安時,借著一件小事,當眾訓誡了孟才人。
這消息落到不同人耳中,自有不同的解讀。有人覺得孟才人活該,有人猜測貴妃是否要開始整頓宮闈,也有人暗自警惕,回想自己近日可有行差踏錯之處。
而這消息,自然也順著某些不為人知的渠道,流向了宮苑深處那最為偏僻安靜的角落——靜思堂。
當錦書將孟才人回宮后坐立不安,以及宮中對此事諸多猜測的低語稟報給柴貴妃時,柴貴妃正對鏡簪花,聞言,只是輕輕將一枚赤金點翠的鳳尾簪插入發髻,鏡中的容顏依舊溫婉端莊。
“知道了?!彼?,“讓人留意著,看看這幾日,都有誰去‘寬慰’孟才人,又有誰,會顯得格外……不安。”
山石已投下,就看能驚起怎樣的蛇蟲鼠蟻了。她需要這潭水更渾一些,才能看清底下究竟藏著多少魑魅魍魎。那褐色云紋的腰牌,那永濟堂的藥鋪,還有靜思堂里那熬煮著邪物的舊藥罐,它們之間,是否會因為這小小的風波,而顯現出某種聯系?
她撫了撫鬢角,確保無一縷發絲散亂。鏡中的貴妃,儀態萬方,無懈可擊。唯有袖中那枚被體溫焐熱的玉牌,和她心底那片冰冷的殺意,在無聲地昭示著,平靜的水面之下,暗流已然開始加速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