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悅再次出現,是被人用一扇破門板抬回來的。
她躺在上面,渾身滾燙,臉色是不正常的潮紅,嘴唇干裂起皮,人已陷入半昏迷狀態,時不時發出模糊的囈語。
粗布衣裳上還沾著清洗恭桶時濺上的污漬,散發著一股混雜汗味與病氣的酸腐氣息。
抬她回來的兩個書院雜役婆子,像丟什么臟東西一樣,將門板往小院門口一放,對著聞聲沖出來的李平安不耐煩地嚷嚷:
“人給你送回來了!在書院就暈倒了,發燒說胡話,干不了活了!”
“掌院嬤嬤開恩,準她回來歇兩天,病好了趕緊回去!別想偷懶!”
說完,也不等李平安回應,兩人像是怕被過了病氣,扭頭就走,邊走邊低聲抱怨晦氣。
李平安沒有理會她們,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門板上那蜷縮成一團、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上。
“悅兒?”
他幾步沖過去,蹲下身,顫抖的手輕輕撫上孫女的額頭,那灼熱的溫度燙得他心口一抽。
李平安的聲音極度沙啞,甚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慌:
他沒想到,只是短短一日的工夫,自家孫女就會變成如此模樣。
在這一刻,什么磨礪、成王前的考驗,在李平安的心中全都成為了煙塵:
他只知道,自家孫女,遭受到了巨大的屈辱!
李欣悅似乎感覺到熟悉的氣息,艱難地睜開一絲眼縫,眼神渙散,聲音細若游絲:
“爺爺……冷……我好累……”
話未說完,又昏沉過去。
李平安眼圈瞬間紅了,一股滔天的怒火混合著鉆心的疼,幾乎要沖破他的胸膛:
他猛地抬頭,望向書院的方向,目光如擇人而噬的兇獸,那雙平日里溫和睿智的眼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殺意。
趙家!
趙瀅!
你們竟敢如此!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現在不是發怒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將李欣悅抱起,那輕飄飄的重量讓他心頭又是一陣刺痛。
快步走進屋內,將孫女安置在鋪著干草的土炕上,用家里所有能找到的破舊被褥將她裹緊,李平安這才努力克制住了身體的顫抖:
“悅兒,撐住,爺爺在。”
他低聲說著,轉身就去灶臺生火,燒水。
他用冷毛巾一遍遍敷在李欣悅滾燙的額頭上,又撬開她的嘴,小心地喂了些溫水,看著孫女在昏睡中仍因難受而緊蹙的眉頭,聽著她粗重痛苦的呼吸,李平安握著毛巾的手,指節捏得發白。
他第一次后悔,自己在穿越全學習了那么多的東西,卻從來未曾了解過如何治病救人。
想起前幾日孫女回來時,那強裝無事卻掩不住的驚懼和疲憊,想起她夜里偶爾的驚悸低呼,李平安怒火更甚:
他只以為是書院辛苦,也想到了李欣悅肯定會受到刁難,卻不想,她們竟是想要他孫女的命!
這病,分明是勞累過度,加上精神長期緊繃,生生被逼出來的!
“咳咳……爺爺……”
李欣悅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小小的身子蜷縮著,痛苦不堪。
李平安連忙將她半扶起來,輕輕拍著她的背,直到那陣咳嗽平息。看著她虛弱地靠在自己懷里,氣若游絲的樣子,李平安心中那個壓抑了許久的念頭,如同被點燃的烽火,再也無法按捺。
退讓?隱忍?
換來的只是對方的變本加厲,是孫女幾乎被折磨至死的下場!
他輕輕將李欣悅放平,為她掖好被角,走到院中,打來冰冷的井水,繼續擰著毛巾。
動作依舊沉穩,但那雙眼睛里,所有的溫和與遲疑都已褪去,只剩下歷經沙場淬煉出的鐵血與決絕。
他回到屋內,從墻角一塊松動的磚石后,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的嚴嚴實實的小物件。
打開油布,里面是一枚色澤暗沉、觸手冰涼的玄鐵令牌,令牌正面,只有一個古樸的“武”字。
這不是那面已經交還的“見之如朕”金牌。這是當年大虞立國,局勢初定,他與老武頭在軍中暢飲,談及將來可能遭遇的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時,老武頭醉眼朦朧,塞到他手里,讓他留作“念想”的。
老武頭當時大著舌頭說:
“老弟……若……若有一天,我那不肖子孫,或者這朝中哪個王八蛋,把你逼得活不下去了……拿這個……去北疆找‘黑風騎’……他們……認令不認人!”
“黑風騎”,是大虞建國初期最神秘也最驍勇的一支孤軍,直屬太祖,行蹤詭秘,專司刺探、暗保、處理一些見不得光的要務:
老武頭駕崩后,這支隊伍便仿佛人間蒸發,只存在于一些老兵的記憶和傳聞里。
李平安一直以為,他永遠不會動用這枚令牌。
他只想做個田舍翁,看著孫女平安長大。
甚至,就連明知李欣悅被人奪走了狀元之位,李平安都未曾想過動用此物。
在他看來,即使是消耗掉自己和老武頭最后的情義,將整個大虞攪個天翻地覆,也不該動用老武頭留下的東西去對付他的后輩,可現在……他看著炕上奄奄一息的孫女,眼神冰冷如鐵。
將令牌緊緊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觸感讓李平安沸騰的殺意稍稍沉淀,卻更加堅定:
趙高,趙瀅,女帝……你們既然不給我們爺孫活路。
那就別怪老夫,掀了這棋盤,讓這永安城,好好地抖上三抖!
他需要找一個絕對可靠的人,將這枚令牌,送往北疆。而這個人選……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老武頭啊,你若是看到今日的畫面,還會建立大虞嗎?
李欣悅的高燒持續不退,偶爾醒轉也是神志不清,囈語不斷。
‘嘭!’
就在李平安安置好她,準備出門尋找醫師之際,小院那扇破舊的木門被人從外面“哐當”一聲踹開。
趙瀅在一眾貴女的簇擁下,如同巡視領地的孔雀,趾高氣揚地走了進來。上官月、宋玉等人緊隨其后,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看好戲的神情。她們衣著光鮮,與這破敗的小院、與炕上奄奄一息的李欣悅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喲,這是怎么了?”
趙瀅用手帕掩著口鼻,嫌棄地掃了一眼炕上的李欣悅:
“前兩日不還在書院生龍活虎地頂撞我嗎?怎么,這就撐不住了?”
李平安擋在炕前,身形如同一棵沉默的老松,目光冰冷地看著她們:
“這里不歡迎你們,出去。”
“出去?”
上官月尖聲笑道:
“我們可是好心來看望李‘狀元’的!聽說她病了,我們心疼得很吶!”
宋玉陰陽怪氣地接話:
“是啊,畢竟同科一場。不過啊,我聽說你們這些泥腿子命賤,皮實,生了病忍一忍,熬一熬,說不定也就過去了。”
“所以,特意來看看李狀元的這份本事。”
趙瀅放下手帕,臉上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笑意,目光落在李平安身上:
“李老先生,本狀元今日來,是給你指條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