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金陵城沉入一片死寂。
連綿數日的秋雨終于在傍晚時分歇了,只留下濕冷的空氣纏繞著這座古老的都城。霧氣從秦淮河面升起,悄無聲息地漫過街道巷陌,將飛檐翹角、朱門黛瓦都模糊成一片混沌的暗影。報恩寺的琉璃塔在霧中若隱若現,如同直插夜空的巨碩鬼影。更夫裹緊了單薄的衣衫,敲著梆子,拖著悠長而困倦的調子:“天干物燥——小心火燭——”尾音消散在濃霧里,帶不起一絲漣漪。
皇家祭壇,位于京城西北,紫金山麓。平日里,此地禁衛森嚴,閑人勿近。唯有春秋大祭或新皇登基等重大典禮,才會開啟那沉重的朱紅大門,迎接天子鑾駕。今夜,在濃霧與夜色的雙重掩蓋下,祭壇更添了幾分肅殺與神秘。漢白玉砌成的巨大壇體在霧氣中泛著瘆人的白光,四周石雕的瑞獸——麒麟、獬豸、龍、鳳——仿佛都活了過來,在氤氳水汽中冷冷地注視著這片專屬于皇權的神圣之地。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悄無聲息地滑過祭壇外圍的高墻。黑影對巡邏衛隊的換防間隙了如指掌,動作迅捷如貍貓,落地無聲。他(或她?)穿著一身幾乎與夜色同化的緊身衣,背上似乎負著不輕的物事,但行動間卻不見絲毫滯澀。避開幾處精巧的機關,黑影如一片落葉,飄然落在了祭壇最高一層的平臺邊緣。
平臺開闊,中央是按天地方位鋪設的圓形祭場。黑影迅速將背負之物放下——那赫然是一具蜷縮著的男性尸體!尸體似乎剛死不久,肢體尚未完全僵硬。黑影將其擺成仰面朝天的姿勢,雙手交疊置于胸前,姿態帶著一種詭異的儀式感。
接著,黑影從懷中取出一個陶罐和一支特制的筆。筆尖蘸滿罐中暗紅色的粘稠液體,開始在尸體周圍的白玉地面上,熟練而迅速地勾勒起來。那不是尋常的文字或圖畫,而是一個個扭曲、古老、充滿不祥意味的符號。筆尖劃過光潔的石面,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融入風聲,幾不可聞。暗紅的線條在清冷月色下,反射出濕漉漉的光澤,如同剛剛流淌出的鮮血。
符號組成的圖案越來越大,漸漸形成一個將尸體包圍在中心的復雜法陣。完成最后一筆,黑影站起身,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他(她)低頭看了一眼那具毫無生氣的尸體,模糊的面容上看不出一絲情緒波動。隨即,身形一晃,便如他來時一般,消失在濃霧與建筑投下的陰影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留下那具無名尸,靜靜地躺在皇家祭壇的中心,躺在那個用疑似鮮血繪就的詭異法陣之中,等待著被發現的那一刻。
……
丑時剛過,祭壇的守夜侍衛換崗。新任的巡邏小隊隊長姓王,是個謹慎的老兵。他帶著兩名手下,沿著既定的路線巡視。霧氣比前半夜更濃了,能見度極低,數步之外便一片模糊。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腥氣和一種……若有若無的、甜膩的鐵銹味。
“頭兒,好像有點不對勁。”一個年輕侍衛吸了吸鼻子,低聲道。
王隊長也聞到了,他停下腳步,握緊了腰刀刀柄。“都精神點!”他低聲喝道,示意手下放慢腳步,朝著祭壇中心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步步逼近。
濃霧像幕布一樣被緩緩撥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地面上那片巨大、暗紅的圖案。在漢白玉的映襯下,那顏色顯得格外刺目。緊接著,他們看到了圖案中心的那個人影。
“什么人!”王隊長厲聲喝道,聲音因緊張而有些變調。
沒有回應。那人影一動不動。
三人呈扇形緩緩圍攏,當火把的光亮徹底照亮那片區域時,年輕的侍衛猛地倒吸一口冷氣,差點驚呼出聲。王隊長的臉色也瞬間變得慘白。
一具男尸,雙目圓睜,空洞地望著霧蒙蒙的夜空。他的脖頸處,一道極細極深的傷口已經不再滲出血液,但周圍衣襟上的大片深色血漬卻昭示著曾經的慘烈。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尸體周圍那密密麻麻、布滿整個祭壇中心區域的暗紅色符號。它們如同有生命的毒蛇,纏繞、盤踞,構成一個龐大而邪惡的整體,散發出令人極度不適的氣息。
“快……快去稟報!”王隊長聲音發顫,強自鎮定地吩咐,“封鎖現場!任何人不得靠近!還有,立刻派人飛馬進城,急報皇城司!”
……
皇城司,天子親軍,掌宮禁宿衛、刺探情報、緝捕刑戮,權勢熏天。其衙門位于皇城西南角,即便是深夜,亦是燈火通明,人影幢幢,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峻氣息。
指揮使值房內,燭火搖曳。
顧驚弦并未入睡,而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翻閱著一疊卷宗。他年僅二十八歲,便已官拜皇城司指揮使,正四品武職,圣眷正濃。此刻他未著官服,只一身玄色暗紋勁裝,更襯得身形挺拔,肩寬腰窄。面容俊朗,線條卻如刀削般冷硬,眉峰銳利,鼻梁高挺,緊抿的薄唇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和疏離。一雙點墨般的眸子深邃銳利,目光所及,似能洞穿人心。
他看的,正是十年前那樁曾被列為絕密,如今已塵封許久的“血菩薩”連環命案的部分卷宗抄錄。雖然此案最終定讞,但卷宗中一些語焉不詳的細節和現場遺留的奇特符號,始終像一根刺,扎在顧驚弦的心頭。他總覺得,真相并非卷宗所記錄的那般簡單。
突然,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是親兵壓低聲音的稟報:“大人,不好了!皇家祭壇出事了!”
顧驚弦猛地抬頭,眼中精光一閃而逝。“講!”
親兵推門而入,單膝跪地,快速將祭壇發現無名尸和詭異符號的情況說了一遍。
聽到“詭異符號”四個字,顧驚弦的瞳孔幾不可察地縮了一下。他合上卷宗,起身的動作干凈利落,帶著一股久居上位的決斷力。“備馬!點一隊人,立刻去祭壇!”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繡金螭紋披風,系好的同時,人已大步流星踏出值房。
馬蹄聲踏碎了金陵城的寧靜。顧驚弦一馬當先,玄色披風在夜風中獵獵作響,面色沉靜如水,唯有緊抿的唇線和眼底深處翻涌的暗流,顯露出他內心的不平靜。十年前的血案符號重現?是模仿,是巧合,還是……那樁舊事并未真正了結?
……
幾乎在皇城司人馬出動的同時,祭壇東南方向約一里外,一座廢棄的土谷祠里。
沈墨深被喉嚨里火燒火燎的干渴逼醒。他掙扎著從鋪著干草的破舊供桌底下爬出來,摸索到墻角一個積滿灰塵的酒葫蘆,晃了晃,聽到里面所剩無幾的酒液聲,失望地嘆了口氣。
月光從沒有窗紙的破窗欞斜射進來,照亮他半邊臉龐。不過二十七八的年紀,面容原本是清俊的,此刻卻布滿了胡茬,眼窩深陷,帶著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頹唐。一身灰色的舊布袍子沾滿了酒漬和塵土,散發著一股混合了劣質酒氣和霉味的復雜氣息。唯有那雙偶爾抬起、望向虛空某處的眼睛,深處還殘留著一絲未被酒精徹底淹沒的銳利與滄桑。
他曾是大理寺最年輕的推官,被譽為“神眼”,斷案如神,前途無量。然而三年前,一樁他力主追查的要案,卻最終以“證據不足、構陷上官”的罪名,導致他被革職查辦,雖僥幸保得住命,卻從此滾倒江湖,成了金陵城里一個無人問津的醉鬼。
灌下最后一口辛辣的劣酒,沈墨深咂咂嘴,試圖用這點可憐的酒精驅散夜寒和深入骨髓的失落。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望著窗外被霧氣籠罩的、祭壇方向的模糊輪廓,眼神有些空洞。
忽然,一陣極其輕微、但迥異于風聲的異響,順著風飄進了他的耳朵。那是……很多人的腳步聲,還有金屬甲片輕微碰撞的聲音,方向正是祭壇!
深更半夜,如此規模的兵馬調動,去的還是皇家禁地……出事了。沈墨深混濁的眼珠動了動,一種久違的、屬于職業本能的好奇心,夾雜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悄然升起。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抵不過內心的驅使,將空酒葫蘆往腰后一別,悄無聲息地溜出了土谷祠,如同一個真正的幽靈,融入了濃霧之中,朝著祭壇方向潛行而去。
……
顧驚弦抵達祭壇時,天色已近丑末寅初,是一夜中最黑暗寒冷的時刻。
守衛統領連滾帶爬地迎上來,臉色比死人好看不了多少,說話語無倫次:“大人!您可來了!這、這……卑職失職!卑職萬死!”
顧驚弦沒理會他的請罪,目光如電,迅速掃過整個祭壇外圍。守衛們個個面如土色,如臨大敵,將祭壇圍得水泄不通,卻無人敢靠近中心區域半步。空氣中那股甜膩的血腥味混合著朱砂(他初步判斷)的特殊氣味,變得更加明顯。
“現場動過沒有?”顧驚弦一邊快步踏上漢白玉臺階,一邊冷聲問。
“沒有!絕對沒有!”統領指天發誓,“發現后立刻圍住,一只蒼蠅都沒放進去!”
顧驚弦“嗯”了一聲,腳步不停。越往上走,那股不祥的氣息越發濃重。當他踏上最高層的平臺,看清中心區域的景象時,即便是見慣了血腥場面的他,心頭也是微微一沉。
尸體。詭異的符號。與親兵描述的別無二致。但親眼所見,遠比語言描述更具沖擊力。
他沒有立刻靠近,而是站在原地,銳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開始從外向內,一寸一寸地掃描整個現場。
尸體的姿態、衣著的細節、符號的筆畫走勢、地面是否有除了守衛之外的陌生腳印、周圍石雕有無攀爬或觸碰的痕跡……所有的一切,都被他納入眼中,在腦海里飛速分析、組合。
他注意到,符號的繪制者手法極其熟練,線條流暢,幾乎沒有猶豫或修改的痕跡,顯然對此圖案爛熟于心。使用的紅色液體粘稠度很高,附著性強,確像是摻了特殊材料的朱砂。尸體脖頸處的傷口極細極薄,兇器絕非尋常刀劍,而是某種特制的、便于隱藏的銳器。出手狠、準、快,是一擊斃命的專業手法。
最讓他在意的,是那些符號。雖然整體構架與他記憶中“血菩薩”案卷宗里記錄的符號有相似之處,但細節上卻有明顯的不同,更加繁復,也更加……邪異。就像沈墨深后來點破的,這是一種“改良”。
觀察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顧驚弦才邁步,小心翼翼地避開地面的符號,向尸體靠近。他蹲下身,距離更近,觀察得也更加仔細。死者面色青白,瞳孔散大,表情凝固在一種極度的驚恐之上,似乎死前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恐怖景象。雙手指甲縫隙干凈,并無搏斗留下的皮屑血污。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那道致命的傷口上。傷口邊緣整齊,微微外翻,出血量卻比預想的要少。是死后移尸,還是兇手有特殊手法止血?
就在他全神貫注于驗看尸體時,一種頂尖高手特有的、對周圍環境異動近乎本能的警覺,讓他敏銳地捕捉到祭壇一角,某根巨大石柱后面的陰影里,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像是腳踩碎枯葉的“啪嗒”聲。
不是風聲,不是動物。是人!
“何人?!”顧驚弦厲喝出聲的同時,身形已如蓄勢已久的獵豹般暴起!玄色披風在空中劃出一道黑影,腰間那柄御賜的繡春刀“滄啷”出鞘半寸,凜冽的寒光瞬間撕裂沉悶的夜幕,整個人已如鬼魅般掠至石柱之后,殺氣凜然地將那個試圖縮回陰影里的灰色身影堵了個正著!
灰色身影似乎沒料到顧驚弦的反應如此之快,身形明顯一僵。
顧驚弦的刀鋒雖未完全出鞘,但那冰冷的殺意已經如實質般籠罩對方全身,只要對方再有絲毫異動,下一秒便是身首異處的下場。
然而,待他看清那人的臉,冷峻的眉峰不禁微微一蹙。
眼前這人,一副落魄酒鬼的模樣,頭發凌亂,滿臉胡茬,舊袍子上污漬斑斑,手里還提著一個臟兮兮的酒葫蘆。但那雙眼睛,盡管帶著宿醉的渾濁和刻意偽裝的慌亂,深處卻有一絲難以徹底掩蓋的、與這身邋遢打扮極不相符的清明。
“顧大人?真是您啊!”沈墨深抬起手,露出一副又驚又喜、還帶著點諂媚的表情,晃了晃手里剛捏起的幾顆花生米,“誤會,天大的誤會!小的就是路過,聽到這邊有動靜,好奇過來瞅瞅……您這陣仗,嚇死小的了。來來,顧大人,吃顆花生壓壓驚?”
他嘴上說著討饒的話,眼神卻飛快地掃過顧驚弦身后的現場,尤其是在那些暗紅色的符號和尸體姿態上停留了一瞬。
顧驚弦自然不會被他這副無賴相迷惑。他緩緩收刀入鞘,但周身迫人的氣勢并未減弱分毫。他盯著沈墨深,聲音冰冷,帶著審視:“沈墨深?你怎會在此地?”
他當然認識沈墨深。三年前,這位大理寺“神眼”的風頭一時無兩,甚至在某些案子上,與皇城司有過不算愉快的交集。后來沈墨深獲罪滾倒,顧驚弦也有所耳聞,只是沒想到會在此情此景下重逢。一個被革職的罪官,深更半夜出現在皇家祭壇這等戒備森嚴的命案現場,絕不可能只是“路過”那么簡單。
沈墨深嘿嘿一笑,試圖掩飾被看穿的心虛:“哎呦,難為顧大人還記得小的。小的如今就一破落戶,四海為家,哪兒能躺倒就在哪兒睡唄。剛在那邊土谷祠里打盹,被馬蹄聲驚醒了,聞著這味兒……”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露出一個夸張的、混合著厭惡和探究的表情,“……這么沖的朱砂摻著死人氣,就知道準沒好事。這不,湊過來看看熱鬧。”
他一邊說,一邊試圖從顧驚弦身側的空隙再往現場瞟一眼,嘴里嘖嘖有聲:“這‘送神局’擺得……嘖,架勢挺足,就是手藝糙了點,血用的也不是正經朱砂,火候差得遠吶。”
“送神局?”顧驚弦精準地抓住了這個陌生的詞眼,目光更銳利了幾分,“你認得這邪陣?”
沈墨深似乎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打了個哈哈,習慣性地想去摸酒葫蘆,卻發現葫蘆已經空了,只得悻悻地放下手:“這個嘛……也就是早年在大理寺翻雜書的時候,偶然瞟過幾眼。說是種邪門的玩意兒,用橫死之人的怨氣,擺個陣勢,想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送走’。都是些江湖術士騙人的把戲,當不得真,當不得真。”
他話雖如此,但眼神里的那點閃爍,卻瞞不過顧驚弦。顧驚弦心中疑竇更甚。沈墨深絕非他表現出來的這般簡單無知。他能一眼認出這邪陣的名稱,甚至點評其“手藝”火候,說明他對此確有了解,而且可能了解不淺。
“送走何物?”顧驚弦追問,不給沈墨深搪塞的機會。
沈墨深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眼神飄忽了一下,壓低聲音,帶著點故弄玄虛:“那書上說的玄乎,什么‘非人之物’、‘陰穢之氣’……反正就是些正常人不會信的東西。不過顧大人,”他話鋒一轉,語氣里帶上了幾分戲謔和不易察覺的試探,“這祭壇可是皇家禁地,守備森嚴得連只耗子都難溜進來。現在倒好,不僅讓人摸了進來,還大搖大擺地擺了這么個邪陣,放了具尸首……您這皇城司的臉面,今晚可是結結實實掉在地上,聽不見響兒咯。”
這話如同一根針,精準地刺中了顧驚弦此刻最在意的問題——兇手是如何突破重重守衛,完成這一切的?是守衛出了巨大的紕漏,還是兇手擁有超乎尋常的本事?無論是哪一種,都是皇城司的嚴重失職,更是對他顧驚弦權威的挑釁。
顧驚弦臉色更冷,但他控制著情緒,沒有接沈墨深的話茬,而是反將一軍:“你對此陣如此了解,又恰好出現在現場。沈墨深,你需要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沈墨深臉上的嬉笑僵了一下,隨即露出委屈的神情:“顧大人,您這可就是冤枉好人了!我沈墨深再不堪,也不至于干這種殺人的勾當吧?我就是……就是聞著味兒過來看個熱鬧,順嘴那么一說。您要不愛聽,我這就走,這就走!”說著,他作勢就要往臺階下溜。
“站住。”顧驚弦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仿佛一道無形的枷鎖,瞬間定住了沈墨深的腳步。“此案未結,嫌疑未清之前,你,隨行聽候詢問。”
沈墨深背影一僵,緩緩轉過身,臉上那副玩世不恭的假笑終于淡去,露出了底下真實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諷:“顧大人,我早不是官身了,就是個平頭百姓。您這皇城司指揮使,好像還管不到我頭上吧?您這是要濫用職權,拘禁良民?”
顧驚弦向前一步,兩人距離拉近,身高相仿,目光在空中無聲交鋒。顧驚弦的目光是冷的,沉的,帶著審視和壓迫;沈墨深的目光則是散的,飄的,卻在那片渾濁之后,藏著銳利的鋒芒和不肯屈服的倔強。
“十年前,‘血菩薩’案,”顧驚弦的聲音壓得極低,確保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現場遺留的符號,雖與你方才所言‘送神局’不盡相同,但神韻頗有相似之處。”
沈墨深瞳孔幾不可察地猛地一縮!一直掛在臉上的憊懶和偽裝,在這一刻幾乎徹底崩裂。他嘴唇微張,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化作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吸氣。他下意識地握緊了空酒葫蘆,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那個名字,那個案子,是他心底一道從未真正愈合的傷疤,是將他從云端打入泥沼的根源,是無數個夜晚糾纏不休的夢魘。他以為三年過去,酒精早已將那些記憶沖刷模糊,但此刻被顧驚弦猝然提起,那刻骨的刺痛和迷霧般的疑團,依舊瞬間將他淹沒。
他沉默著,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祭壇上的風更冷了,吹得人衣衫獵獵作響。遠處守衛的火把光芒跳躍不定,映得兩人臉上明暗交錯。
良久,沈墨深才仿佛從一場大夢中驚醒。他扯了扯嘴角,試圖重新掛上那副無所謂的笑容,卻顯得有些勉強。他晃了晃手里的空酒葫蘆,發出哐當的輕響,啞著嗓子問:
“管飯嗎?”
顧驚弦看著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痛苦與掙扎,心中某些猜測似乎得到了印證。他神色不變,淡淡道:“管。”
“有酒嗎?”
“辦完案,隨你喝。”
沈墨深仰起頭,對著墨藍色的夜空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將胸中積壓的塊壘都傾吐出來。然后,他低下頭,將最后幾顆花生米扔進嘴里,胡亂嚼了幾下,含糊不清地說:
“成交。”
這一刻,命運的齒輪似乎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咔噠聲響。三年前本該有交集卻錯過的兩個人,因為一具出現在皇家禁地的無名尸,一個充滿邪氣的古老邪陣,和一樁塵封十年的懸案符號,被迫捆綁在了一起。
一個是被革職滾倒的前神探,心藏秘密,玩世不恭;一個是權勢熏天的現指揮使,鐵面無私,背負皇命。他們彼此試探,各懷目的,卻又不得不為了揭開眼前的謎團而暫時合作。
濃霧未散,祭壇上的血腥味和朱砂氣依舊刺鼻。而真正的暗夜,才剛剛開始。
顧驚弦不再多看沈墨深一眼,轉身走向尸體,開始詳細吩咐手下進行更細致的現場勘查、繪制圖紙、尋找可能被忽略的微量物證。他的指令清晰、冷靜、有條不紊,充分展現出一個頂尖刑訊高手的專業素養。
沈墨深則慢悠悠地走到祭壇邊緣,靠著冰冷的石欄桿,重新拿出那個空酒葫蘆,放在鼻尖嗅了嗅,似乎想從殘留的酒氣中汲取一點慰藉。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祭壇中心那詭異的景象,眼神變得復雜難明。
“送神局……血菩薩……”他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喃喃自語,“是誰……到底想‘送’走什么?還是想……‘請’來什么?”
他的視線不經意間掃過顧驚弦挺拔而冷硬的背影,一絲疑慮掠過心頭。這位以鐵腕和忠誠聞名的皇城司指揮使,為何會對十年前的舊案符號如此敏感?他堅持將自己留在身邊,真的只是因為懷疑和規矩,還是……另有深意?
夜風吹過,卷起地上一片枯葉,打著旋兒,落入無盡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