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正刻,霧氣未散,金陵城依舊沉睡在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里。
祭壇現(xiàn)場的初步勘查已畢。尸體被小心地裝入運尸袋,由四名皇城司親兵抬下。那些以暗紅朱砂繪就的詭異符號,則由專人事無巨細地拓印下來。顧驚弦親自監(jiān)督整個過程,確保無一疏漏。他站在祭壇邊緣,玄色披風的邊緣被露水打濕,凝著一層細密的寒珠。目光卻始終銳利如鷹隼,掃視著已被嚴密看守起來的現(xiàn)場,不放過任何一絲可能被忽略的細節(jié)。
沈墨深遠遠蹲在漢白玉欄桿的陰影下,呵出一口白氣,搓了搓凍得發(fā)僵的手?;食撬镜男蕵O高,行動迅捷而有序,顯然這位年輕的指揮使治下極嚴。他看著顧驚弦冷硬的側(cè)臉輪廓,心里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疑慮,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開一圈圈漣漪。此人絕非庸碌之輩,他對“血菩薩”案的敏感,以及強行留下自己的舉動,都透著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收隊?!鳖欝@弦終于下令,聲音在清冷的晨霧中傳開,不帶絲毫感情。他轉(zhuǎn)身,目光精準地找到縮在角落里的沈墨深,“你,跟我回衙?!?/p>
沈墨深慢吞吞地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扯出一個憊懶的笑:“顧大人有令,敢不從命?只求衙門的早飯能熱乎點,這鬼天氣,凍煞人也?!?/p>
顧驚弦沒理會他的貧嘴,率先走下祭壇的臺階。玄色披風拂過沾染了露水的石階,留下淡淡濕痕。沈墨深跟在他身后幾步遠的地方,步履看似散漫,眼角的余光卻將沿途的守衛(wèi)布置、地形特征一一記下。這是多年刑獄生涯留下的本能,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皇城司的臨時辦案處設(shè)在離祭壇不遠的一處隸屬內(nèi)務(wù)府的官署。此處平日用來處理皇家園林雜務(wù),此刻被緊急征用,燈火通明,氣氛肅殺。親兵們按刀肅立,眼神警惕,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顧驚弦徑直走入正堂,將披風解下遞給親兵,露出里面緊束的玄色勁裝,更顯身形挺拔利落。他走到主位坐下,面前寬大的書案上已鋪開了方才拓印下來的符號圖紙,那暗紅的線條在燈下顯得愈發(fā)詭異。
沈墨深毫不客氣地挑了張看起來最舒服的靠椅坐下,二郎腿一翹,摸向腰后,才想起酒葫蘆早已空空如也,只得失望地咂咂嘴,仰頭靠在椅背上,閉目養(yǎng)神,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只是那微微顫動的睫毛,泄露了他內(nèi)心遠非表面這般平靜。
堂內(nèi)一時寂靜,只有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
顧驚弦的目光凝在圖紙上,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桌面。他在等,等初步的驗尸格目,也在消化、分析著今晚發(fā)生的這一切。祭壇、尸體、邪陣、沈墨深、十年前的符號……這些看似獨立的點,必須盡快連接成線。
約莫一炷香后,一名身著仵作服色的精干男子快步而入,雙手呈上一份墨跡未干的尸格筆錄。“大人,初步查驗完畢。”
顧驚弦接過,快速瀏覽,眉頭漸漸鎖緊。沈墨深雖仍閉著眼,耳朵卻微微動了動。
“死者,張奎,年約二十五六,身份已初步查明,是西市‘李記’紙墨鋪的學(xué)徒?!鳖欝@弦沉聲念出關(guān)鍵信息,“死亡時間約在子時到丑時之間。致命傷為頸部銳器傷,切口極薄,一刀切斷喉管及血管,斃命迅速,應(yīng)是專業(yè)人士所為。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尸僵尚未遍布全身,符合死亡時間推斷。但現(xiàn)場血跡稀少,祭壇并非第一案發(fā)現(xiàn)場,兇手是殺人后移尸至此?!?/p>
這些都在預(yù)料之中。但顧驚弦的語調(diào)微微一頓,目光停留在筆錄的最后一欄。
“然而,”他抬起眼,目光如實質(zhì)般投向看似在打盹的沈墨深,“尸體左腳底板,發(fā)現(xiàn)一處陳舊烙印。圖案如下?!?/p>
他拿起筆,在一旁的空白紙上迅速畫出一個簡單的圖形:一個圓圈,內(nèi)部三個圓點,呈倒三角形排列。
沈墨深原本慵懶的身形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沒有立刻睜眼,但靠在椅背上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起來。這個圖案……
顧驚弦將畫有圖案的紙推向沈墨深的方向,聲音平穩(wěn),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探究:“此烙印絕非新傷,邊緣已有愈合痕跡。你,可認得?”
堂內(nèi)燭火搖曳,將沈墨深臉上晦暗不明的表情切割成光影交錯。他緩緩睜開眼,目光先是有些渙散,然后逐漸聚焦在那張紙上。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紙張上那個簡單的圖案,動作緩慢,仿佛在觸摸某種帶有溫度或者危險的東西。
時間一點點流逝,空氣仿佛凝固了。顧驚弦極有耐心地等待著,他知道,沈墨深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答案。
良久,沈墨深才收回手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語氣恢復(fù)了之前的散漫:“顧大人說笑了,我一個醉鬼,哪認得這種稀奇古怪的標記?許是哪個暗窯子里的下作記號,或是街面上混混們的幫派印記也說不定?!?/p>
“是么?”顧驚弦身體微微前傾,燭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動,帶來更強的壓迫感,“你看這圖案時的反應(yīng),可不像不認得。沈墨深,本官耐性有限?!?/p>
沈墨深與他對視著,試圖從那雙冷硬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但顧驚弦將自己的情緒隱藏得太好。他忽然嗤笑一聲,帶著點自嘲和疲憊:“顧驚弦,你皇城司檔案庫的鑰匙,能打開多深的柜子?能看到多少……‘不該’存在的東西?”
顧驚弦眉頭微蹙:“何意?”
“意思就是,”沈墨深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沙啞,“‘血菩薩’案的卷宗,你看到的,甚至大理寺最終歸檔的,未必是全部。至于這個烙印……”
他頓了頓,抬起眼,目光穿過堂內(nèi)的燭光,仿佛望向了某個遙遠的、充滿迷霧的過去,緩緩說道:“我很多年前,在另一個人的身上見過。一個……按理說,應(yīng)該死在‘血菩薩’案爆發(fā)之前很久的人?!?/p>
他轉(zhuǎn)過頭,眼底再無半分醉意與渾濁,只剩下冰冷的清醒和一種近乎殘酷的銳利,直直刺向顧驚弦:
“這局,從一開始,恐怕就是沖著你我來的。祭壇拋尸,邪陣惑眾,不過是敲響開場鑼鼓的那枚石子罷了。”
話音落下,堂內(nèi)落針可聞。燭火噼啪一聲爆開個燈花,映得兩人臉色皆是明暗不定。
顧驚弦放在桌上的手,指節(jié)微微收緊。沈墨深的話,印證了他內(nèi)心最深的懷疑。此案絕非簡單的兇殺或裝神弄鬼,其背后牽扯的隱秘,可能遠超想象。而沈墨深,這個看似滾倒的前任神探,果然是解開謎團的關(guān)鍵人物,甚至他本身,就是這迷局中的一環(huán)。
“那個人是誰?”顧驚弦追問,語氣不容置疑。
沈墨深卻搖了搖頭,重新靠回椅背,閉上了眼睛,恢復(fù)了那副油鹽不進的模樣:“記不清了。年頭太久,喝了太多酒,很多事都模糊了。顧大人還是先查清眼前這樁案子吧?!?/p>
顧驚弦知道,再逼問下去,以此人的性子,也問不出更多。他按下心頭的疑慮,將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案件。張奎,紙墨鋪的學(xué)徒……兇手為何選他?是因為他的職業(yè)能接觸到特殊的朱砂?還是另有緣由?
“去‘李記’紙墨鋪。”顧驚弦霍然起身,動作帶起一陣風,燭火為之搖曳。
“現(xiàn)在?”沈墨深睜開眼,看了看窗外依舊濃重的夜色,“顧大人,雞還沒叫呢?!?/p>
“夜長夢多?!鳖欝@弦語氣冰冷,“兇手能潛入祭壇,就能抹去所有痕跡。必須搶在他前面?!?/p>
……
馬蹄聲再次踏破金陵城的寂靜。顧驚弦一馬當先,沈墨深被“請”上另一匹馬,由兩名親兵一左一右“護送”著,跟在后面。沈墨深騎術(shù)竟意外地不錯,盡管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卻在馬背上坐得極穩(wěn)。他打量著前方顧驚弦挺拔冷硬的背影,眼神復(fù)雜。
李記紙墨鋪位于西市一個不算繁華的街角,門臉不大,此刻門窗緊閉,籠罩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食撬镜娜嗽缫烟崆摆s到,將鋪子前后圍住。左鄰右舍被驚動,卻無人敢探頭張望,只有幾聲壓抑的犬吠響起,又迅速沉寂下去。
掌柜是個干瘦矮小的老頭,姓李,被從被窩里拖起來,嚇得面無人色,渾身抖如篩糠,話都說不利索。
“官、官爺……小、小老兒一向安分守己啊……”李掌柜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顧驚弦沒理會他的哭訴,直接問道:“張奎是你鋪子里的學(xué)徒?他昨夜何時離開?可有何異常?”
“張、張奎那孩子……老實本分??!”李掌柜涕淚橫流,“昨天鋪子關(guān)得早,天擦黑就落了鎖,他、他說要回去看他娘,就……就走了……走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么就……”他顯然已經(jīng)得知了張奎的死訊,恐懼和悲傷交織,幾乎要暈厥過去。
顧驚弦讓手下將掌柜扶到一邊,下令:“搜!仔細搜查鋪內(nèi)每一寸地方,特別是與朱砂、紙張、賬目相關(guān)之物!”
親兵們立刻行動起來,訓(xùn)練有素地開始搜查。鋪子里彌漫著墨錠、宣紙和淡淡糨糊混合的氣味。顧驚弦站在堂中,目光如電,掃視著貨架上琳瑯滿目的文房四寶。
沈墨深則背著手,像個閑逛的顧客,在鋪子里慢悠悠地踱步。他的目光看似隨意,卻精準地掠過那些堆放整齊的宣紙、各種品級的墨錠、大小不一的毛筆,最后,停留在墻角那一大堆廢棄的、用來試墨試筆的雜色紙張上。
那些紙張大小不一,質(zhì)地粗糙,上面印滿了深淺不一的墨痕,或是練字的筆畫,或是無意識的涂鴉,如同被遺忘的記憶碎片。
他蹲下身,也不嫌臟,手指在那堆廢紙里耐心地翻撿起來。動作輕柔,仿佛在對待易碎的珍寶。顧驚弦注意到了他的舉動,并未阻止,只是冷眼旁觀。
突然,沈墨深的動作停住了。他的指尖觸碰到一張巴掌大小的、邊緣粗糙的宣紙殘片。這張紙的顏色比周圍的更深一些,上面并非墨跡,而是用某種紅色的顏料,畫著一個殘缺的、扭曲的符號——那符號的筆畫走勢,與祭壇地面上那個“送神局”的圖案的一部分,驚人地相似!
沈墨深小心翼翼地捏著紙角,將那張殘片抽了出來。在鋪內(nèi)昏暗的光線下,他能看到符號的紅色并非朱砂正色,而是帶著一種暗沉,與祭壇現(xiàn)場使用的顏料質(zhì)感極為接近。而且,這符號的畫法,同樣帶著那種“改良”過的、更加繁復(fù)邪異的感覺。
“掌柜的,”沈墨深的聲音平靜地響起,卻像一道驚雷,打破了鋪子里的壓抑氣氛,“你鋪子里,除了你和張奎,還有誰懂畫符?或者,近日可有誰來過,對朱砂特別感興趣?”
李掌柜被親兵攙扶著過來,湊近一看那張殘符,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這、這……小人不懂這些?。埧膊欢嫹?!這、這符……我想起來了!前幾日,對,就是前幾日,有個奇怪的客人來買上等朱砂!好像、好像就在這堆廢紙上試了試顏色……對!就是用這筆!”
他指著符號旁邊一道明顯的試色筆痕,語氣肯定了不少。
“什么樣的客人?”顧驚弦立刻追問,目光銳利。
李掌柜努力回憶著,臉上露出恐懼和困惑交織的神情:“記、記不太清了……穿著個很大的斗篷,帽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聲音有點啞,像是刻意壓著嗓子說話……就買了二兩上好的辰砂,別的什么都沒說,付了錢就走了。當時也沒覺得有什么,現(xiàn)在想想,是、是有點古怪……”
線索似乎在這里又斷了。一個穿著斗篷、隱藏面容的神秘人,買了朱砂,在廢紙上試色,留下了與案發(fā)現(xiàn)場邪陣部分吻合的符號。這人很可能就是兇手,或者至少是重要關(guān)聯(lián)人。但除了“斗篷”、“啞嗓”這兩個模糊的特征,再無其他信息。
顧驚弦眉頭緊鎖,兇手顯然極為謹慎,沒有留下任何能指向其身份的直接線索。
但沈墨深捏著那張殘符,指尖卻能感受到一絲極微弱的、若有若無的寒意,順著紙張滲入皮膚。這不是普通的朱砂該有的感覺,里面定然摻入了別的什么東西,或許是……某種極陰寒的藥物或礦物。他不動聲色地將殘符折好,塞進袖袋里。
“掌柜的,近日鋪子里可曾丟失過什么東西?或者張奎有無異常舉動?比如,接觸過什么特別的人?”顧驚弦繼續(xù)追問,不放過任何可能。
李掌柜茫然地搖頭:“沒、沒有啊……鋪子小本經(jīng)營,沒什么值錢東西。張奎那孩子平時挺老實,就是……就是前幾天好像有點心神不寧,問他也不說……哦對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前天他好像嘀咕過一句,說什么‘老家來的人’……具體的,小老兒也沒聽清?!?/p>
老家來的人?顧驚弦與沈墨深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疑竇。張奎的老家在哪里?這個“老家來的人”是否與他的死有關(guān)?
離開紙墨鋪時,天色已微微泛起魚肚白,但霧氣依舊濃得化不開,整座金陵城仿佛被包裹在一團濕冷的棉絮里。長街空寂,只有他們這一行人的腳步聲和馬蹄聲,顯得格外清晰。
沈墨深與顧驚弦并肩而行(更準確地說,是被“護送”著并行),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道:“兇手來此買過朱砂,并在此試色,留下了符號殘跡。張奎可能看到了,或者無意中得知了什么,因此被滅口。然后兇手用這特制的朱砂,在祭壇布下‘送神局’,將張奎的尸體作為祭品放置其中?!?/p>
他的分析條理清晰,完全不見之前的醉態(tài)?!暗牲c依舊很多。為何非要是祭壇?為何是‘送神局’?那個腳底的烙印又代表什么?還有,‘老家來的人’……這一切,似乎都指向某個我們尚未觸摸到的核心?!?/p>
顧驚弦側(cè)目看了他一眼,夜色將盡的天光下,沈墨深的側(cè)臉輪廓顯得清晰而冷峻,那胡茬和落魄也掩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