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銅錢引路
暗巷中的血腥氣尚未散盡,顧驚弦與沈墨深借著濃霧掩護,如同兩道游魂,在錯綜復雜的陋巷間穿梭。身后追兵的呼喝聲時而逼近,時而遠去,如同附骨之疽。顧驚弦對金陵城坊市布局了如指掌,沈墨深則對這些三教九流混跡的陰暗角落有著出乎意料的熟悉,兩人配合默契,數次險之又險地避開圍堵,最終甩掉了尾巴,從一處荒廢的菜園矮墻翻出,繞到了相對安全的城西主街。
天色已徹底黑透,霧氣彌漫,街上行人稀少。兩人衣衫染血(主要是黑衣人的血),形容狼狽,不宜直接回皇城司衙署,以免打草驚蛇。顧驚弦當機立斷,帶著沈墨深潛入附近一處皇城司不常啟用的秘密聯絡點——一家門面尋常的綢布莊后院。
密室之內,燭火搖曳。顧驚弦處理著手臂上一處被刀鋒劃開的淺傷,眉頭都未曾皺一下。沈墨深癱坐在對面的椅子上,臉色依舊蒼白,捧著親兵遞來的熱茶,手指微微顫抖,尚未從方才的生死搏殺中完全恢復。
“看清那些人的路數了嗎?”顧驚弦沉聲問,一邊熟練地包扎傷口。
沈墨深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心跳:“刀法狠辣,配合默契,像是訓練有素的死士,不像尋常江湖匪類。而且……目標明確,就是沖著滅口來的。”他頓了頓,回憶起那個被石灰迷眼的黑衣頭目,“尤其是那個帶頭,武功很高,招式……有點古怪,不完全是中原路數。”
顧驚弦眼神一凝:“不是中原路數?”這讓他聯想到穆文遠案涉及的“通敵叛國”。
“只是一種感覺,”沈墨深搖頭,“他出手極快,角度刁鉆,帶著一股陰狠的勁道。”他放下茶杯,從懷中取出那枚用油紙包著的銅錢,在燈下仔細端詳,“相比之下,這個……或許才是關鍵。”
銅錢邊緣被磨得鋒利,表面殘留的暗紅色痕跡已經干涸,但那股硝石混合特殊植物的淡淡氣味依舊可辨。
“張奎一個紙墨鋪學徒,私藏此物,還特意做標記隱藏……”沈墨深指尖摩挲著銅錢冰冷的表面,“這絕非尋常之物。硝石、硫磺、木炭是火藥基礎,但這類添加了特殊植物汁液的配方,通常用于制作……特定的信號焰火,或者,某種燃燒后能產生特殊煙霧的東西。”
顧驚弦接過銅錢,仔細嗅了嗅,他對這類軍用、違禁物資的氣味更為敏感:“是‘鬼見愁’。”
“鬼見愁?”沈墨深挑眉,這名字他聽過,是黑市上流傳的一種特殊火藥,燃燒時煙霧呈青紫色,且帶有刺鼻異味,常被用于某些見不得光的行動,作為信號或制造混亂。
“能用上‘鬼見愁’的,絕非小打小鬧。”顧驚弦語氣凝重,“張奎背后,牽扯的可能是擁有這類違禁物資的勢力。他那個‘老家來的人’,恐怕就是這條線上的人。”
線索似乎指向了更危險的領域——私造、販運軍火違禁品的黑市網絡。若“血菩薩”案、穆文遠案與此有關,那牽扯出的將是盤根錯節的巨大利益集團和背后可能存在的保護傘。
“必須查清這枚銅錢的來源,以及張奎最近接觸的所有人。”顧驚弦起身,準備下令安排暗探深入黑市調查。然而,經過剛才的刺殺,他意識到皇城司內部也可能不再絕對安全,行動必須更加隱秘。
“等等,”沈墨深叫住他,目光依舊停留在銅錢上,“顧大人,你不覺得,這枚銅錢本身,有點太‘干凈’了嗎?”
“太干凈?”顧驚弦不解。
“尋常人摩挲把玩銅錢,會留下汗漬、油污。但這枚,除了邊緣被刻意磨鋒利,幣身卻異常干凈,尤其是刻有年號的一面……”沈墨深將銅錢湊到燭火最近處,瞇起眼仔細觀察,“……好像被什么東西反復擦拭過。”
他拿起桌上的一根細針,小心翼翼地用針尖刮過銅錢表面“XX通寶”的字樣縫隙。細微的黑色污垢被刮出,但緊接著,在筆畫轉折的深處,借著燭光的特定角度,似乎看到了一點點極其微弱的、不同于銅銹和污垢的……反光?
沈墨深心中一動,取來一杯清水和一小塊棉布,蘸濕后,極其輕柔地擦拭銅錢刻有年號的那一面。隨著表面的污垢被小心去除,在“通寶”的“寶”字最下方那一點的位置,竟然隱隱露出了一個極其微小、幾乎與銅錢本身顏色融為一體的刻痕!
那是一個符號!一個圓圈,內部三個點,呈倒三角形排列——與張奎腳底、以及沈墨深記憶中穆文遠身上的烙印,一模一樣!
顧驚弦瞳孔驟縮!這枚銅錢,不僅是線索,本身就是一個信標!張奎將它藏起,并留下指向標記,難道他早就預料到自己會遇害,故意留下此物?
“這銅錢,是門鑰,也是催命符。”沈墨深聲音低沉,“張奎或許不是無辜者,他可能身不由己地卷入了某個秘密組織,這個組織以這烙印為標識。他預感到了危險,所以留下了這個。而兇手殺他,可能不僅是因為他看到了買朱砂的人,更是因為他可能想脫離或者背叛……”
案情陡然變得更為復雜。一個以神秘烙印為標志、可能涉及違禁火器的秘密組織浮出水面。祭壇案、“血菩薩”模仿案,或許都是這個組織龐大計劃的一部分。
“立刻秘密核查近一年來,所有與火藥、硝石、特殊礦物相關的失蹤、盜竊、非法交易案卷,尤其是涉及軍器監、兵部相關人員的!”顧驚弦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立刻對守在外面的心腹親兵下達指令,同時強調,“動用最隱秘的渠道,絕不可走漏風聲!”
親兵領命而去。
顧驚弦看向沈墨深,目光深邃:“你對這個符號,真的再無線索?穆文遠之后,張奎之前,是否還有其他發現?”
沈墨深陷入沉思,努力在混亂的記憶中搜尋。酒精麻痹了他三年,很多細節都已模糊。“……好像……好像很多年前,在我剛入大理寺不久,協助整理舊案卷宗時,似乎在一份關于邊境走私案的陳年記錄里,瞥見過類似的圖案描摹,但當時未曾留意,記不清是哪樁案子了……”
邊境走私!這又與穆文遠可能的“通敵”以及“鬼見愁”這類違禁品的流通隱隱契合!
“查!”顧驚弦斬釘截鐵,“我會調閱近二十年來所有涉及邊境走私、尤其是可能關聯境外勢力的案卷!必須找出這個符號的源頭!”
第二場:鬼市暗影
接下來的兩天,金陵城表面看似恢復了平靜,但水下卻是暗流洶涌。皇城司的暗探如同無聲的魚,悄然潛入城市的各個陰暗角落。順天府對流浪漢被殺案的調查毫無進展,最終只能以流民斗毆致死草草結案,但皇城司的秘密調查并未停止。
根據“左腿微跛”和“身上有藥味”這兩個特征,結合對黑市火藥交易的暗中排查,一條模糊的線索逐漸浮現——城西“鬼市”的一個地下藥材商,似乎兼營一些見不得光的買賣,而且此人據說腿腳不便。
“鬼市”并非固定集市,而是后半夜在特定區域形成的非法交易市場,三教九流,龍蛇混雜,是情報和罪惡的溫床。
第三日凌晨,夜色最深之時。顧驚弦與沈墨深改頭換面,穿著尋常的深色布衣,帶著四名精于潛伏格斗的心腹,悄然潛入城西一片廢棄的坊區。這里斷壁殘垣,荒草萋萋,正是“鬼市”所在。
霧氣依舊濃郁,月光艱難地透下,在地上投下斑駁詭異的光影。廢棄的街道上,影影綽綽,隨處可見兜售各種來歷不明物品的攤販,以及形跡可疑、用眼神或暗號交流的人群。交易都在沉默或極低的耳語中進行,氣氛壓抑而危險。
顧驚弦等人混在人群中,看似隨意閑逛,實則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個角落,尋找那個目標人物。沈墨深則更留意空氣中彌漫的各種氣味——藥草、腐木、潮濕的霉味,以及……那特殊的苦澀腥氣。
終于,在一個靠近殘破戲臺的角落,他們看到了一個攤位。攤主是個干瘦的中年人,裹著厚厚的舊棉袍,臉上蒙著布,只露出一雙精明的眼睛。他坐在一個破舊的馬扎上,身旁放著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拐杖。攤位上擺著各種曬干的草藥、礦物,還有一些瓶瓶罐罐,看起來與普通藥材攤無異。
但沈墨深敏銳地捕捉到,從那攤位飄來的藥味中,夾雜著一絲極其淡薄的、與那枚銅錢上殘留的“鬼見愁”成分相似的特殊植物腥氣!而且,那攤主雖然坐著,但放拐杖的姿勢和微微傾斜的肩膀,都暗示著他的左腿確實不便。
顧驚弦與沈墨深交換了一個眼神,示意手下分散警戒,兩人緩緩靠近攤位。
“老板,有上好的‘金瘡藥’嗎?”顧驚弦壓低聲音,用黑市暗語問道,意指效果強勁的違禁藥物。
那攤主抬起眼皮,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聲音沙啞:“俺這只有尋常草藥,治個頭疼腦熱。金貴的藥,得去大藥鋪。”
“我聽說,老板您這兒有‘特效藥’,能治‘心病’。”沈墨深接口道,用了另一個暗語,試探對方是否接觸火藥相關的東西(“心病”暗指需要強烈刺激或爆炸物解決的事情)。
攤主眼神閃爍了一下,重新打量了一下顧驚弦和沈墨深,特別是注意到顧驚弦雖然穿著普通,但站姿挺拔,氣息沉穩,絕非尋常百姓。他沉默了幾秒,才慢悠悠地說:“心病難醫,藥石罔效。二位怕是找錯人了。”
他在試探,也在警惕。
就在這時,一陣輕微的、幾乎聽不見的哨音從遠處傳來,如同夜梟啼叫。那攤主臉色微變,雖然極力掩飾,但眼神中一閃而過的慌亂沒有逃過顧驚弦的眼睛。
幾乎是同時,顧驚弦察覺到周圍氣氛有異!幾個原本在附近閑逛的身影,開始有意無意地向他們靠攏,手都隱在了袖中或腰間!
中計了!這是個陷阱!對方或許早就料到他們會來,或者一直有人監視這攤主!
“走!”顧驚弦低喝一聲,猛地伸手抓向那攤主,企圖將其作為人質和控制線索!
然而那攤主反應極快,似乎早有準備,猛地將面前攤位一掀!各種草藥、瓶罐劈頭蓋臉地朝顧驚弦和沈墨深砸來!同時他身體向后一倒,順手抓起一把藏在攤位下的石灰,向后揚去!
顧驚弦揮袖擋開飛來的雜物,卻被石灰阻了視線。沈墨深也被迫后退。
與此同時,周圍那七八個偽裝成顧客的伏擊者同時發難!亮出短刀、匕首等利器,兇狠地撲了上來!刀光閃爍,殺機四溢!
皇城司的四名心腹立刻拔刀迎戰,與伏擊者混戰在一起!鬼市瞬間大亂,其他交易者驚呼四散,場面一片混亂!
那攤主趁亂,拄著拐杖,竟異常靈活地向廢墟深處逃竄!
“追!不能讓他跑了!”顧驚弦對兩名手下喝道,自己則揮刀擋住攻向沈墨深的攻擊。這些伏擊者身手不凡,配合默契,顯然是專業的殺手!
沈墨深不會武藝,只能憑借對地形的熟悉和靈活的身法,在斷壁殘垣間躲閃。一名殺手看出他是弱點,獰笑著持刀逼近。沈墨深抓起地上一把沙土揚向對方面門,趁機躲到一堵矮墻后。
顧驚弦刀法如神,接連放倒兩人,但殺手人數眾多,悍不畏死,一時難以脫身。眼看那攤主就要消失在廢墟的陰影里。
突然,一道灰影,如同憑空出現,以驚人的速度從一側的殘破閣樓上飄然而下!身影輕飄飄地落在那逃跑的攤主面前,似乎只是隨手一拂。
那正拼命逃跑的攤主,身體猛地一僵,然后軟軟地倒了下去,一聲未吭。
灰影動作不停,如同鬼魅般切入戰團。他并未直接攻擊那些殺手,而是如同穿花蝴蝶般在刀光劍影中游走,手指或點或拂,看似輕柔,但被他觸及的殺手,無不動作瞬間僵滯,隨即被皇城司侍衛趁機擊殺或制服!
其人身法之詭異,出手之精準,令顧驚弦都為之側目!
不過幾個呼吸之間,七八名精銳殺手竟被這突然出現的灰影和皇城司侍衛聯手解決!只剩下一個被顧驚弦刀鋒逼住,不敢動彈。
戰斗戛然而止。鬼市更顯死寂。
灰影停下身形,站在不遠處。借著微弱的月光和遠處未熄的火把光芒,顧驚弦和沈墨深才看清,來人穿著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色布衣,身形高瘦,臉上似乎戴著什么面具,看不真切容貌,唯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平靜無波,仿佛剛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是誰?是敵是友?
顧驚弦持刀警惕地看著灰衣人,又瞥了一眼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攤主(不知是死是活),沉聲問道:“閣下何人?為何出手相助?”
那灰衣人并未回答,只是目光在顧驚弦和沈墨深臉上掃過,最后在沈墨深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似乎略有變化,但快得讓人無法捕捉。然后,他抬起手,指向廢墟的某個方向,做了一個簡單的手勢,隨即身形一晃,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濃郁的霧氣和黑暗之中,消失不見。
整個過程,他未發一言。
顧驚弦和沈墨深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疑與凝重。這個突然出現又神秘消失的灰衣人,武功深不可測,行為詭異,他為何出手?那個手勢又是什么意思?
顧不上細想,顧驚弦立刻檢查那名被制服的殺手,發現其已咬破口中毒囊自盡,顯然是真正的死士。再看那攤主,只是被點了穴道昏厥過去,尚有氣息。
“帶走!”顧驚弦下令。雖然過程曲折,還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數,但總算抓到了一個活口,或許能撬開重要的突破口。
皇城司侍衛迅速清理現場,將昏迷的攤主和殺手尸體秘密運走。
回去的路上,顧驚弦和沈墨深都沉默著。鬼市之行,雖然險象環生,但證實了他們的方向沒錯。那個神秘的烙印組織確實存在,并且擁有強大的武裝力量。而那個神秘灰衣人的出現,更是為本就迷霧重重的局勢,增添了新的變數。
沈墨深回想起灰衣人最后看他的那一眼,以及那個莫名其妙的手勢,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那個人……他好像在哪里見過?或者說,那種眼神,似乎有點熟悉?
夜色更深,霧氣更濃。金陵城的這個夜晚,注定無人能夠安眠。而那個神秘的灰影,如同一個幽靈,悄然潛入這場越來越復雜的迷局之中,他的目的,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