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玉面將軍”的娘,正凝神屏氣、端坐桌前。
她閉著眼睛,用指尖在一個多層裱褙紙函套上輕輕摩挲,尋找現貨與古董不一樣的手感。
楚南溪方才一眼便看到這棕黃色函套,有點類似后世的牛皮紙文件袋,正斜斜插在廢紙之中,她這才毫不猶豫的收了廢舊。
這間喜房里東西本就不多,昨晚刺客被拖出去后,還有人進來仔細打掃過,更是干凈得連根針都找不到。
不過,這難不倒楚南溪。
古籍文物修復師的工具無奇不有,不同風格的師傅,也會各有各門道,很多趁手工具都靠自己做。
她正拿著根簪尾被打磨鋒利的銀簪,從函套的側面邊緣挑出紙纖維。
反復練習了幾遍,楚南溪放下簪子,雙手交叉轉動著手腕,滿意的欣賞著自己的杰作。
不錯不錯,寶刀未老。
“好餓。”
楚南溪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想起春花說要去叫索喚的,這都快到晌午了,索喚也沒送到。
今天是每旬一次的休沐日。
謝晏進宮,應是去向官家匯報昨晚的事,這會兒該回來了吧?楚南溪起身收拾收拾桌上的紙,將銀簪插入發髻,抬腿出了門。
她要去花廳填飽肚子。
還要去打聽打聽,謝晏從宮里帶回什么消息。
用餐的花廳就在正廳邊上,昨兒她在正廳拜的堂,只是當時新郎新娘各懷鬼胎,婚禮就像是走過場。
今日細看,這座宅子雕梁畫棟,精美奢華,原主人應該是位皇室宗親,這樣看來,官家對謝晏還真好,舍得把臨安城里為數不多的豪宅賞給他。
“夫人怎么獨自行走?身邊連個婢女都沒有?難怪大家都說,你們南方人沒教養,縱然是將軍府嫡女,看來,也不過如此。”
楚南溪正仰頭欣賞著雕花房梁,冷不防被人擋住了去路。
陰陽怪氣的聲音還有點熟悉。
她緩緩收回視線,原來,是昨晚差點撕了她臉皮的“喜婆”劉嬤嬤。
劉嬤嬤正揣手站在花廳門外,臉上每一條褶子,都透著她對新夫人的不屑。
昨晚婚房里,郎主對新夫人的態度顯而易見,她回來報告給林老夫人和表小姐的時候,她們都笑翻了嘴。
林老夫人本想在今早敬茶時,刁難刁難新婦,可郎主不但昨晚大婚未留宿,連今早的敬茶也省了。
郎主都不給她臉,就算她們把腳踩到她臉上,又能如何?
楚南溪也不氣惱,她后退半步,嘴角泛起一抹若有似無笑意,將劉嬤嬤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又從腳到頭再打量一遍。
她沉默越久,劉嬤嬤心里就越發毛,氣焰不覺也矮了幾分,楚南溪這才不疾不徐道:
“原來你們北方人的教養,就是奴婢膽敢攔在主母道上,指責主母沒教養。昨兒聽墨陽說,你慣愛拿著雞毛當令箭,今日你手里的雞毛,難道也是相公給的?”
站在花廳門兩側的小丫鬟們,見劉嬤嬤吃癟,皆忍俊不禁。
這老貨,平日里仗著林老夫人倚重她和她那采買男人,沒少欺負她們這些小丫鬟。
劉嬤嬤臉色一僵,沒料到不受郎主待見的新夫人,居然敢當眾下她的面子,又怕夫人把郎主扯進來,她一梗脖子硬氣道:
“老奴是奉老太君之命,協理內宅、提點規矩。夫人獨自行走,身旁無人相伴,還敢喚閑漢到府,萬一出了什么不檢點之事,相府可丟不起這個臉。”
楚南溪恍然,難怪,一直不見索喚小哥送點心過來,敢情春花給她點的“外賣”,被這老貨截胡了。
她目光倏然轉厲,上前一步頂到劉嬤嬤面前,垂眸冷聲道:
“老太君?謝相公父母親大人,為保全大夏鈔紙秘方不泄露,寧死不屈,慘遭北狄賊子殺害,府里哪來的老太君?”
從宮里回來的謝晏,剛走到花廳拐角,便聽到楚南溪這話,他面露愕然、腳步一頓,伸手攔住正要拐彎上前的墨陽。
只聽楚南溪繼續道:
“敢問這位嬤嬤,你‘協理后宅’的職銜,是官家封的?還是相公給的?若都不是,我堂堂相府夫人,你擅自扣早膳不送、截索喚不報,按相府家規,你該當何罪?”
劉嬤嬤老臉漲成豬肝色,連退兩步才站穩:
“你......你......”
“你什么你,若昨日相公大婚,今日便傳出相府惡仆欺主......你這是怕你郎主名聲還不夠臭?”
拐角處,墨陽惴惴的瞟了眼郎主,郎主巋然不動。
“當、當年我陪著老太......林老夫人一路南下,歷盡千辛萬苦才替郎主撐起這份家業......”
“現在是建興九年,不是永康二年,臨安府最不缺的,就是關于辛苦南渡的典故,嬤嬤如此不適應南方,不如早回北邊守著祖墳,也省得臨安府多養閑人。”
剛才只是嗤笑的小丫鬟們,全都露出吃驚神色,面面相覷。
郎主不理后宅,他姨母林老夫人一向以府中老太君自居,而劉嬤嬤是北邊跟著來的,聽說她以前還伺候過郎主的母親。
說劉嬤嬤是相府里最得臉的仆婢,也不為過。
平時連郎主身邊的墨陽、承影,都要給她幾分面子,而新夫人卻敢讓她回北邊,夫人......怕是馬上要倒霉了。
小丫鬟們有些同情的看著這位新夫人。
果然,花廳里傳來個凌厲老聲:
“劉氏,在外面聒噪什么?相府還有沒有規矩?既然新夫人來了,便讓她進來磕頭。”
磕頭?磕什么頭?
楚南溪上輩子,連給爺爺奶奶上墳也沒磕過頭,敢情早上沒人來敬茶,是有人在這兒等著。
她的唇形長得很好看,只要不動怒,就是天然的微笑唇。
楚南溪帶著一抹“看你演戲”的笑意,抬腿進了花廳,裙擺掃過門檻,發出很有質感的“淅索”聲。
情緒穩定。
相府花廳不像將軍府那樣用屏風分隔,中間只有個圓形大餐桌。大概是相府只有謝晏和謝青臨、一大一小倆男主子,還不需要男女分桌的緣故。
餐桌后面,是一張紫光檀高腳云足條桌。
上面似乎擺著個靈牌。
跪謝家先人?
昨兒拜堂時不就跪過了嗎?
此時,花廳里所有人,都圍在云足條桌兩側,只一位盛裝老婦坐在圈椅上,故意擺出一副威嚴架勢。
“楚氏,還不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