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溪眼神很好,掃一眼靈牌,便看清了上面字樣:
先妣李氏之靈位。
“這是我娘的靈位,我爹爹曾說過,就算是嫡母進門,也要給我娘磕三個響頭,感謝我娘替謝家延續子嗣。”
十歲的謝青臨正挺直腰背站在牌位前,他聲音稚嫩,臉上帶著孩子的執拗。
楚南溪昨晚才聽說渣男還有個庶子,不由得好奇審視起這半大孩子。
他個頭比同齡孩子略高,五官顯得格外立體,一對細長單眼皮晶亮深邃,讓人很容易忽略他的攻擊性。
他與謝晏皆長相俊美,但風格卻大相徑庭。
顏控要不得。
楚南溪差點忘了,自己現在正是這位小帥哥的攻擊對象。
已跟腳走到花廳外的謝晏,蹙了蹙眉頭,他在回想這句話的來歷。
七年前,謝晏要去北軍任簽判官,謝青臨硬是抱著他的腿不讓走,說什么爹爹走了,會帶別的女人回來給他當娘。
為了安慰孩子,他好像是對謝青臨講過這話。
當時,他不知自己能活幾年,更不愿在此間世上流連男女情愛,耽誤了自己要做的大事。
可那時謝青臨僅僅三歲,現在說出這話,絕不是孩子自己的記憶,而是有人在別有用心。
府里多了個女人,居然就有人開始作妖。
謝青臨非他親生,而是他在南渡途中撿到的。
從汴梁到揚州,追上南渡的官家,行路多艱,但他因懷抱嬰孩,一路上竟意外得路人各種照拂。
這孩子也算是自己的福星。
而稱謝青臨是外室子,還有個不得不做的考量,是只屬于他一個人的秘密。
但這都是自己與孩子之間的事,不該以此為難她。
謝晏正要現身花廳,為楚南溪解圍,又聽林老夫人像是從嗓子眼里擠出來的聲音,尖銳刺耳:
“怎么?楚氏,你是不相信大公子的話,還是敢公然違抗相公的意思?別以為你是官家賜婚,就能在相府里橫著走,相公不喜,你就什么也不是。
你打量著,昨晚的事老身會全然不知?
昨晚刺客就是你引來的!
初來乍到,便攪得相府家宅不寧,叫你給臨哥兒生母磕三個響頭,已是輕饒!”
“請問你姓甚名誰?我要如何稱呼?”
楚南溪的聲音里,有種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篤定,很容易讓人產生信任之感,這在昨晚謝晏就已發覺。
再加上她那張臉,長得實在太像......
謝晏心中一瞬恍惚,似乎感受到她內心的自信。對,此時她心中沒有惶恐,唯有自信。
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想到她的感受?
難道是已成心魔?
謝晏遲疑、頓下腳步,聽花廳內楚南溪侃侃而談:
“肅嫡庶之分,乃齊家根本。《宋刑統》戶婚律中有言,嫡庶相犯,加凡人罪。
夫君雖貴為相公,但上有天子律法,下有家老宗族。
林老夫人,你作為相公的長輩,不對他逾矩行為好言規勸,反而背著他推波助瀾,難道就不怕言官彈劾他紊亂綱常?
不僅如此,大公子若參與此事,連帶他將來的仕途亦會受影響。”
楚南溪目光在林老夫人等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后停在謝青臨臉上,她低下頭、笑盈盈看著他的眼睛:
“大公子,你年紀尚小,不懂人心險惡。可當你聽外面不明真相的人,污蔑你爹爹是大奸臣,心里就不會難過?
要我對你娘牌位磕頭容易,可若是傳出府去,寵妾滅妻、以卑逾尊,只會讓你爹罪加一等。
這樣不利于你爹和你的事,你現在確定要我做嗎?”
謝青臨讀圣賢書,聽得懂嫡母話中道理,老百姓罵爹爹是奸臣,這本就是扎在他心里的刺。
楚南溪一語中的。
他有些不知所措,目光在姨祖母與嫡母之間左右閃躲,最后一把將條桌上的靈牌抱入懷中,低頭不語。
謝晏眉心跳了跳,這已是她第三次提起自己被罵奸臣,語氣中甚至有些......幸災樂禍?
“住口!你算什么東西,敢借他人之口在此辱罵相公!”林老夫人見孩子服軟,不由得氣急敗壞,操起茶杯便往楚南溪身上砸去。
楚南溪豈會束手就擒。
她一個閃身躲開,茶杯將身側的劉嬤嬤砸個正著,身上潑濕一片。
“來人!給我抓住她,打死這不敬夫君的......”林老夫人還在尖叫,謝晏一撩袍子,抬腿進了花廳。
“郎主來了!”
一時間,喧鬧盡散、落針可聞。
“墨陽,”謝晏徑直走向圓桌主位坐下,“把李氏牌位送回東廂小室,再有人敢擅自移動,家法打死。
劉嬤嬤以下犯上、不敬主母,拖出去杖二十,即日送去西莊。”
“啊?老太君、老太君救我!”劉嬤嬤慌了手腳,離了林老夫人,她還哪來那么多油水,如何作威作福?
“表哥,事情不是......”一直沒開口的李茵茵見謝晏臉色不對,搶先上前解釋。
謝晏一抬手,制止了她:
“大家都入座吧。府中大喜,官家賜下御酒‘藍橋風月’,這酒是崔皇后娘家崔府所釀,青臨,今日也準你破例飲一杯。”
李茵茵只得扶住驚魂未定、臉色煞白的母親,再次打圓場:
“這就是娘的不對了,表嫂又不是故意不敬夫君,也值得娘這樣動氣?快入席吧,表哥表嫂的好日子,又有官家御酒,我給嫂子多敬兩杯。”
說話間,她就把老娘往謝晏右手邊的座位上扶。
可謝晏用指尖點了點旁邊桌面,語氣不容置疑:“夫人請入座,姨母往旁邊挪一挪。”
楚南溪有些愕然。
明明他從昨晚開始,對自己就沒好臉色,這會兒倒是給足自己面子。
李茵茵朝正要張嘴的母親微微搖頭,扶著她在楚南溪旁邊坐下,可她心中暗驚:
表哥沒成親之前,都是大公子坐左邊,母親坐右邊,自己坐母親旁邊。
不是說,表哥大婚之日都沒留宿、又很討厭新娘子嗎?昨晚還讓劉嬤嬤拿熱水去搓她的臉。
表哥他到底......
李茵茵滿腦子亂七八糟理不出個頭緒,抬頭卻看見謝晏正親自給楚南溪倒酒,眼珠子都快要崩到林老夫人臉上。
“酒滿敬人,今日,某就借這杯酒,為姨母和臨兒給夫人道個歉。”謝晏說得很自然,完全沒有書中清冷權臣的樣子,
“請夫人滿飲此杯。”
楚南溪又不是傻子,趕緊就坡下驢,端起酒杯回敬:
“孩子還小不懂事,心疼親娘也是正常,臨安府連幾十萬北人都容得下,我還能容不下一個孩子?哪值得相公專門道歉。”
“你值得。”
謝晏眼里沒了昨夜凌厲,看著他的側臉,楚南溪這才發覺他很年輕,根本不像史書里寫的“三十為相”。
可他又有個十歲的兒子......嗯,是顯年輕。
“在看什么?”謝晏并不與她對視,給她碗里夾了塊蝦仁,“茶炒蝦仁,你嘗嘗,是用今年早春茶炒制,也不知相府的菜合不合你胃口。”
這下,連謝青臨都能覺察出不對勁:
爹爹何時用膳說那么多話,還會給人夾菜?
“嗯嗯,挺好吃的,我不挑食。”楚南溪不知別人想什么,她早餐沒吃,現在只想填飽肚子。
謝晏沒再動筷子,只沉默的飲了幾杯酒,似乎在等著她吃飽。
終于見她心滿意足的放下筷子,他拿起身旁丫鬟捧著的濕布巾,遞給楚南溪凈手。
“夫人,還請隨我到花園走走。”他目光溫和,聲音低沉而溫柔,令人無法抗拒。
“我有件緊要之事同你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