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風裹著暑氣撞在老槐樹上,葉子嘩啦響,像誰藏在樹后嘆氣。我把自己擠在槐樹最粗的樹洞里,校服領口被汗浸得發皺,手里緊緊攥著那張被撕成兩半的全家福——爸爸的半張臉掉在樹洞外,我伸手去夠,指尖卻先碰到了一片冰涼。
不是樹皮的糙涼,是帶著點濕意的、像剛從井里撈出來的涼。
我猛地抬頭。
樹洞外站著個少年,白襯衫的下擺松松塞在黑色長褲里,褲腳卻沾了圈泥點,像是剛從很遠的地方來。他沒看我,只盯著我掉在地上的半張照片,睫毛很長,垂下來時在眼下投出片淺影,連陽光都照不進去。風卷著槐樹葉落在他肩頭,他沒動,倒像是這片老槐樹下本來就該有的影子。
“那是我的。”我把剩下的半張照片按在胸口,聲音有點啞。這棵老槐樹在巷子最深處,是我偷偷藏了三年的地方,從來沒人會找到這里。
他終于抬眼。
視線對上的瞬間,我忽然覺得喉嚨發緊。他的眼睛很暗,像雨天積著水的老井,明明沒什么情緒,卻讓我不敢再說話。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半張照片,指尖捏著照片邊緣,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什么,遞過來時,我才發現他的指甲泛著點淡粉,連一點月牙都沒有。
“謝謝。”我伸手去接,指尖碰到他的指腹,猛地縮了回來——太涼了,比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冰棒還涼,在這暑天里,竟讓我打了個寒顫。
他沒在意我的反應,只是靠在槐樹干上,目光掃過我沾了泥的校服褲,又落在樹洞深處我藏著的面包袋上。“要待很久?”他開口,聲音比巷口賣的酸梅湯還涼,卻沒一點刺人的意味。
我抿了抿嘴,把照片塞回口袋。早上媽媽收拾行李時說“你先在奶奶家待段時間”,可奶奶家的門鎖早就生了銹,我只能來這里。“不知道。”我小聲說,“沒人要我去家里。”
風又吹過來,槐樹葉落在他的白襯衫上,他抬手拂開,動作慢得有些不真實。“這里挺好。”他忽然說,目光落在樹洞上方的枝椏上,那里有個我搭的小窩,藏著我攢的糖紙,“晚上不會有野貓來。”
我愣了愣。巷子里的野貓總愛在夜里叫,我之前在這里待過一次,嚇得抱著樹哭了半宿。他怎么會知道?
“我在這里。”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又像是在說給風聽,抬手碰了碰槐樹粗糙的樹皮,指尖劃過一道淺淺的刻痕——那是我去年生日時刻的歪歪扭扭的“我”字,“你要是怕,就叫一聲。”
那天傍晚,我在樹洞里待到天擦黑。他就靠在槐樹下沒走,有時會抬頭看天上的云,有時會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沒再跟我說一句話,卻讓我莫名覺得踏實。后來我困得睜不開眼,迷迷糊糊間,好像有片帶著槐花香的涼意在我額頭停了停,我想伸手抓,卻只抓到滿手的風。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賣豆漿的吆喝聲吵醒的。樹洞外的槐樹下空著,只有一片壓得平平整整的槐樹葉,葉面上還沾著點沒干的露水,涼得像誰昨晚留下的溫度。
我把樹葉夾進課本里,以為那只是個偶然路過的少年。卻不知道,從他靠在槐樹下說“我在這里”的那一刻起,我的短短十幾年人生,就已經被拉進了他沒有盡頭的時光里,再也繞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