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瑾回到養心殿,并未立刻歇息。他屏退左右,獨自坐在御案后,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木桌面。蘇曉月那張在灶火映照下平靜又帶著一絲落寞的臉,和她那句“久餓成廚,久病成醫……尤其是被人冤枉的時候”,反復在他腦海中回響。
他并非昏君,當初廢后,一是因為“證據”確鑿(那碗被指出有問題的安胎藥,以及柳貴妃貼身宮女的“親眼所見”),二是因為蘇曉月母家勢大,他早有敲打之意。將她打入冷宮,是政治權衡的結果。
但如今,蘇曉月母家已因后續牽連逐漸失勢,而柳貴妃的家族卻如日中天。朝堂之上,柳氏一黨近來也愈發跋扈。平衡,似乎正在被打破。
更重要的是,蘇曉月本人,與他印象中那個驕縱淺薄的女人,判若兩人。她的堅韌、智慧,以及那份在絕境中依然保持的、近乎囂張的鮮活,都讓他無法再將“謀害皇嗣”這樣的罪名與她輕易掛鉤。
“高無庸。”夜瑾沉聲喚道。
一直候在殿外陰影里的老太監無聲無息地出現,躬身而立。他是夜瑾的暗衛首領,負責處理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對皇帝絕對忠誠。
“去查。”夜瑾的聲音在寂靜的殿內顯得格外冰冷,“三年前,柳貴妃小產一事,所有經手之人,尤其是那個指證皇后的宮女,給朕重新徹查。記住,要隱秘。”
“老奴遵旨。”高無庸沒有任何多余的反應,如同鬼魅般退下。
夜瑾靠在龍椅上,閉上眼,揉了揉眉心。他希望是自己多疑了。但若真是冤案……他腦海中浮現出蘇曉月那雙清冽的眼睛,心中莫名地有些煩躁。
華陽宮內,柳貴妃也得到了消息。
“什么?皇上派人去暗查三年前的舊事?!”柳貴妃猛地從貴妃榻上坐起,美艷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慌,“怎么會突然……是因為那個賤人?!”
翡翠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奴婢……奴婢也不知。只是隱約聽到養心殿那邊傳來的風聲,是高公公親自去辦的……”
“高無庸!”柳貴妃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個老閹狗,是皇帝最忠心的狗,他出手,事情就嚴重了!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行,絕不能讓他們查到任何蛛絲馬跡!那個指證的宮女,早就被她“妥善”處理了。其他知情人,也都打點好了。只要沒有人證……
可是,萬一呢?萬一皇上因為對那賤人產生了憐惜,非要刨根問底呢?君心難測!
恐慌之后,是滔天的嫉恨和殺意。蘇曉月!都是因為這個賤人!必須盡快除掉她!只要她死了,死無對證,皇上再懷疑,也只能不了了之!
“翡翠!”柳貴妃眼中閃過一抹狠毒至極的光芒,“之前的計劃不行了!夜長夢多!本宮要她……立刻!馬上!死!”
翡翠嚇了一跳:“娘娘,可是皇上那邊……”
“顧不了那么多了!”柳貴妃咬牙切齒,“做得干凈點,弄成意外!冷宮那種地方,失火、墜井、或者被瘋婦所殺,什么意外不能有?!”
她俯身,在翡翠耳邊低聲吩咐了一番。翡翠聽得臉色發白,但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奴婢……奴婢這就去安排!
長門宮內,蘇曉月對此一無所知,但她敏銳地感覺到了氣氛的異常。小栗子這兩天送東西時,眼神里的恐懼更深了,總是匆匆來去,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張太妃也悄悄提醒她:“蘇娘娘,老身這兩日總覺得心神不寧,這宮里……怕是要起風了。你要萬事小心。”
蘇曉月點頭,她加強了戒備。晚上睡覺時,在門后放了容易發出聲響的瓦罐,讓青果和自己輪流守夜。她甚至用削尖的木棍做了幾根簡易的“武器”藏在順手的地方。
這晚,月黑風高,烏云遮住了星月,冷宮內外一片死寂,只有秋風刮過破敗窗欞的嗚咽聲。
輪到蘇曉月守夜,她裹著新棉被,靠坐在門邊,警惕地聽著外面的動靜。青果在她身邊睡得正熟。
約莫子時,萬籟俱寂之中,一陣極其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院墻外傳來!
蘇曉月瞬間繃緊了身體,屏住呼吸,輕輕推醒了青果,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別出聲。
聲音越來越近,是腳步聲!不止一個人!他們動作很輕,顯然是練家子,正朝著她這間主殿摸來!
蘇曉月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來了!柳貴妃的殺招來了!
她悄悄移動到窗邊,透過破舊的窗紙縫隙往外看。黑暗中,隱約可見兩個穿著夜行衣的模糊身影,如同鬼魅般翻過了低矮的院墻,落地無聲,正朝著她的房門逼近!其中一人手里,似乎還拿著明晃晃的短刀!
怎么辦?硬拼肯定不行!呼救?這冷宮深處,誰能聽見?
電光火石之間,蘇曉月腦中飛速運轉。她猛地想起廚房里那口燒著熱水、用來暖屋的小炭爐!
她壓低聲音對嚇傻的青果急速道:“躲到床底下去!無論聽到什么聲音都別出來!”
然后,她貓著腰,以最快的速度沖進小廚房,一把提起那口滾燙的、還在冒著熱氣的小鐵鍋(里面是她準備明天早上用的熱水),又抓起灶臺邊的鹽罐和辣椒粉(這是她好不容易弄來調味的)!
就在這時,“哐當”一聲輕響,房門被人從外面用刀撬開了!
兩個黑影如同獵豹般竄了進來,直撲床榻!
就是現在!
蘇曉月用盡全身力氣,將一鍋滾燙的開水,朝著那兩個黑影潑了過去!
“嘩啦——!”
“啊!!!”黑暗中響起兩聲凄厲的慘叫!滾燙的開水劈頭蓋臉,饒是練家子也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襲擊!
趁他們被燙得視線模糊、動作遲滯的瞬間,蘇曉月將手里的鹽罐和辣椒粉,狠狠朝著他們的眼睛撒了過去!
“我的眼睛!!”更加痛苦的嚎叫聲響起!鹽和辣椒粉進入被開水燙過的皮膚和眼睛,那種滋味,簡直是酷刑!
兩個刺客徹底失去了方寸,捂著臉在地上痛苦翻滾。
蘇曉月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尖叫:“走水啦!!!快來人啊!!!走水啦!!!”
她的聲音尖銳而凄厲,在寂靜的夜里傳出去老遠!
冷宮雖然偏僻,但并非完全沒有巡邏的侍衛!她賭的就是這一點!制造混亂,引起注意!
果然,遠處的宮道上,隱約傳來了腳步聲和呼喝聲:“那邊!什么聲音?!”“好像是長門宮!”“快去看看!”
地上的兩個刺客聽到動靜,知道事敗,強忍著劇痛,掙扎著爬起來,想要翻墻逃走。
但蘇曉月豈會讓他們如愿?她早就看準了位置,抄起墻角一根用來頂門的粗木棍,朝著那個動作稍慢的刺客腿彎狠狠砸去!
“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骨裂聲伴隨著慘叫,那名刺客撲倒在地。
另一個刺客見狀,不敢停留,狼狽地翻墻逃走。
就在這時,巡邏的侍衛終于趕到了,火把的光芒照亮了破敗的院落。他們看到倒在地上的黑衣刺客,以及手持木棍、臉色蒼白卻眼神兇狠的蘇曉月,都驚呆了。
“有……有刺客!快抓住他!”蘇曉月指著地上那個斷腿的刺客,聲音顫抖卻清晰。
侍衛們這才反應過來,一擁而上,將那名刺客制服。
養心殿內,夜瑾剛剛歇下,就被急促的腳步聲和通報聲驚醒。
“陛下!陛下!長門宮出事了!有刺客行刺蘇……蘇氏娘娘!”
夜瑾猛地坐起,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怒火瞬間席卷了他!
“備駕!去長門宮!”他聲音嘶啞,甚至來不及披上外袍,只穿著寢衣就沖了出去。
當他帶著大隊侍衛火急火燎地趕到長門宮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院落被火把照得通明,一名黑衣刺客被侍衛押著,地上還有水漬和散落的鹽粒、辣椒粉。蘇曉月披散著頭發,裹著棉被,站在屋檐下,臉色蒼白如紙,身體微微發抖,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燃燒著兩簇火焰。
她看到夜瑾,沒有哭訴,沒有暈倒,只是直直地看著他,聲音平靜得可怕:
“陛下,您看到了。有人,要臣妾死在這冷宮里。”
夜瑾的目光掃過現場的狼藉,落在蘇曉月蒼白卻倔強的臉上,再看向那名被擒的刺客,一股滔天的怒意和殺機從他心底涌起!這不僅僅是行刺,這是對他帝王權威的**裸的挑釁!是在打他的臉!
他大步走到蘇曉月面前,脫下自己的龍紋外袍,不由分說地披在她顫抖的肩膀上,將她緊緊裹住。他的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勢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緊張。
“朕看到了。”他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聲音冰冷刺骨,蘊含著風暴,“你放心。”
他轉過身,目光如利劍般射向那名刺客,語氣森寒如九幽地獄:
“給朕撬開他的嘴!朕要知道,是誰這么大的膽子!”
這一刻,帝王的雷霆之怒,終于被徹底點燃。而風暴的中心,正是這看似平靜,卻早已暗流洶涌的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