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
維多利亞港的燈光像星星一樣照耀在河上,映照出層層幻象。風從海上吹來,咸涼,吹著“九號奶奶”船艙的竹簾。船艙里,一盞煤油燈搖曳著,光影錯雜,就像過去舞臺上追逐的燈光。
蘇婉云盤腿而坐,膝蓋上放著祖傳的琵琶。琴身漆黑,斑點的部分露出木質紋理,仿佛布滿了時間的傷痕。她的指尖輕輕敲擊,清脆的聲音撕裂了寂靜,就像雨點落在水池上,微微漣漪。
她閉上眼睛,輕聲唱道:
這不是《海誓》,也不是現有的任何南音歌曲。這是她從夢中寫下的曲調。這是她從未教過任何人、也沒有人聽說過的“前世殘余夢想”。
每次唱這首歌,我的心就像被刀割斷一樣。
她不知道這個夢想從何而來,只知道它從小就反復出現--一個雕梁畫棟的古老舞臺,紅綢高高掛;舞臺下擠滿了人,舞臺上正在上演一部她從未見過的戲劇。她站在舞臺上,穿著樸素的旗袍,手里拿著一把琵琶,唱著一首從未學過的詩。
臺下,總是有一個穿著長袍、拿著玉簪的男人,靜靜地看著她。
她認出了這塊玉吊墜--正是她手中的“云玉吊墜”的樣子。
她也認出了這個男人--顯然就是陳昭。
但陳昭出生于1960年,但她的夢想發生在1945年,甚至更早。
這,究竟是夢?是憶?還是魂魄穿越了時光的縫隙?
與此同時,陳昭躺在船艙另一角,輾轉難眠。
他手中緊握“喚云鈴”,鈴身冰涼,卻在他掌心微微發燙。自那夜在永樂戲院與蘇挽云重逢,取回“昭玉”后,他便開始做同一個夢——
夢中,他站在一座古老戲臺之下,臺上演著《海誓》。臺上女子,正是蘇挽云。她唱至“玉魄歸魂”一句時,突然停下,望向他,淚落如雨。
“你終于來了。”她說,“我等了你七十年。”
他欲上前,卻腳下一空,墜入深淵。
墜落中,他聽見無數聲音——
有槍聲,有哭喊,有火燃燒的噼啪聲;
有琵琶斷裂的脆響,有玉佩碎裂的清音;
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凄厲而絕望:“挽云!快走!別回頭!”
他猛地驚醒,冷汗浸透衣衫。
他低頭看“喚云鈴”,鈴身竟在黑暗中泛出幽藍微光,仿佛在回應某種遙遠的召喚。
他忽然想起阿婆九臨終前的話:“這鈴,是沈家與陳家的信物,也是魂魄的引路燈。若你聽見南音,看見穿旗袍的女人,便搖這鈴,她自會來尋你。”
可他不敢搖。
他怕,怕這鈴聲一旦響起,便再無法回頭。
他更怕——他根本不是“陳昭”,而是另一個人的轉世之身。
1943年,香江淪陷。
沈家商行少主沈昭,本是溫潤如玉的公子,精通音律,尤擅南音。他父親沈玉堂,表面是富商,實則為抗日組織“南音社”首領,以戲曲為掩護,傳遞情報。
那年春,沈昭在永樂戲院聽戲,臺上正是云裳班的《初遇》。女主角蘇云娘,一襲素色旗袍,懷抱琵琶,嗓音清冽如泉,唱得他心神俱醉。
戲畢,他登臺致意,遞上一柄玉簫:“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蘇云娘抬眸,望進他眼底,輕笑:“公子若真懂南音,可知‘初遇’之后,是‘離別’?”
他怔住。
那一眼,便是千年。
他們相愛了。在戰火紛飛的年代,在暗流涌動的香江,他們以南音為媒,以玉佩為信,私定終身。
沈家有“昭玉”,蘇家有“云紋玉佩”,兩玉相合,便是“玉魄歸魂”的誓言。
可好景不長。
霍家勾結日偽,覬覦沈家賬本與云裳班的“南音密語”,遂設計陷害。1945年3月,火燒永樂戲院,蘇云娘為護女兒蘇挽云,死于霍鎮東槍下。
沈昭在最后一刻,將“昭玉”交給蘇云娘,嘶吼:“若有來生,我必尋你!”
蘇云娘含笑而逝,手中緊握雙玉。
而沈昭,被紅頭巾圍攻,墜入火海,尸骨無存。
四、魂魄未散:玉與鈴的契約
傳說,極怨極愛之人,魂魄不散,可寄于信物,等待重逢。
沈昭之魂,便寄于“昭玉”之中。
蘇云娘之魂,寄于“云紋玉佩”與那把祖傳琵琶。
而“喚云鈴”,原是沈家祖傳的魂引之器,以南海青銅鑄成,內刻《往生咒》,可召喚執念未消的魂魄。
當陳昭握住“昭玉”的那一刻,沈昭的魂魄,便悄然蘇醒。
當蘇挽云彈奏那首“前世殘夢”時,蘇云娘的魂魄,也在琵琶弦上低吟。
他們,本就是同一對魂魄的轉世。
五、夢中重逢:戲臺之約
這一夜,蘇挽云與陳昭,竟在夢中相遇。
夢中,仍是那座古老戲臺。
蘇挽云身穿素色旗袍,懷抱琵琶,立于臺心。
陳昭身穿長衫,手持玉佩,立于臺下。
“你來了。”她說。
“我來了。”他答。
“你可知,我等了你多久?”
“七十年,三生三世。”
她輕撥琴弦,唱起《前世殘夢》:
他落淚。
他忽然明白——他不是陳昭,他是沈昭的轉世之身。
而她,也不是蘇挽云,她是蘇云娘的魂魄,借女之身,重返人間。
“所以,你一直知道?”他問。
“我知道。”她點頭,“從你握住昭玉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回來了。”
“那為何不早說?”
“因為……”她低頭,“我怕你不愿再愛我。怕你已忘了那場火,忘了那聲槍,忘了我死時,你在我耳邊說的那句‘來生再見’。”
他上前,將她擁入懷中。
“我從未忘記。魂魄記得,心也記得。”
六、現實裂痕:夢的代價
晨光微露,蘇挽云驚醒。
她發現自己淚流滿面,琵琶弦斷了一根。
她低頭看玉佩,竟發現“云紋玉佩”與“昭玉”貼合之處,泛出淡淡血光,仿佛有生命在跳動。
她忽然想起阿婆九的話:“玉魄歸魂,非一人之力可成。需兩魂相認,兩心相印,方能喚醒前世記憶。”
她起身,走向陳昭的床鋪。
他仍在睡,臉上卻帶著淚痕。
她輕輕握住他的手,將玉佩貼在他掌心。
剎那間——
一道金光閃過,兩人同時悶哼,如遭雷擊。
記憶如潮水涌來:
他看見自己身穿長衫,在火海中奔逃,手中緊握玉佩;
她看見自己中槍倒地,將玉佩塞入女兒手中,嘶喊“快走”;
他們看見彼此在戲臺下初遇,看見煙花綻于夜空,看見誓言刻于玉上……
“啊——!”兩人同時痛呼,暈厥過去。
三日后,蘇挽云在船艙中醒來。
陳昭仍昏迷不醒,額頭發燙,似在發高燒。
她翻出阿婆九留下的布包,內有一封信,字跡蒼老:
蘇挽云讀罷,淚如雨下。
她望向昏迷的陳昭,輕撫他臉頰:“你聽到了嗎?我們不是偶然相遇,而是——命運逼我們回來,為那些死于火中的人,討一個公道。”
七日后,陳昭醒來。
他第一句話是:“我要學南音。”
蘇挽云點頭:“好。”
從此,兩人閉關于“阿婆九號”船艙,日夜習曲。
蘇挽云教他《海誓》《初遇》《離別》,也教他“前世殘夢”。
他學得極快,仿佛那些旋律本就藏在他魂魄深處。
一個月后,他已能完整彈奏《魂引之曲》——一首從未存在于世間的南音,由蘇挽云根據夢境與記憶,重新譜寫。
曲成之日,海面風平浪靜,天邊烏云密布。
蘇挽云將“云紋玉佩”與“昭玉”置于琴案,點燃三支香。
“我們,要開始了。”她說。
陳昭點頭,握住她的手:“這一次,我不再讓你一個人唱。”
兩人合奏——
南音成咒,魂引之曲,正式奏響。
永樂戲院廢墟。
夜,子時。
蘇挽云與陳昭立于殘破戲臺之上,琵琶與“喚云鈴”交響,南音如泣如訴。
突然,風起云涌。
廢墟中,浮現無數虛影——
有身穿戲服的樂師,有懷抱孩子的母親,有斷臂的漢子,有中槍的女子……
他們,是云裳班的亡魂。
他們,是死于霍家之手的無辜者。
他們,是被歷史掩埋的真相。
蘇云娘的身影,緩緩浮現,立于蘇挽云身旁,輕聲和唱:
陳海的身影,從后臺走出,手持賬本,目光堅定。
杜承志拄著拐杖,站在臺下,含笑鼓掌。
阿婆九坐在船頭,輕聲說:“好孩子,你們做到了。”
而霍家祖宅,同一時刻——
霍鎮東的畫像突然裂開,畫中人雙眼流血。
所有紅頭巾后人,皆在夢中聽見槍聲與哭喊。
山本一郎的遺物——那枚染血的“紅頭巾”,在保險柜中自燃。
曲終,魂散。
蘇挽云癱倒在地,嘴角溢血。
陳昭將她抱住:“你怎么樣?”
她微笑:“我沒事。只是……魂引之曲,耗盡的是‘執念’。現在,他們安息了。”
他望向夜空:“那我們呢?”
“我們?”她輕撫他臉頰,“我們是活著的人,要走的,是未來的路。”
他點頭,將“昭玉”與“云紋玉佩”合二為一,嵌入“喚云鈴”底座。
鈴身金光一閃,刻出四字——“玉魄歸魂”。
從此,這鈴不再只是信物,而是歷史的證物,靈魂的碑文。
阿婆九原名九娘,生于1915年,是珠江口一艘采珠船上的孤女。她自幼父母雙亡,被一位老船夫收養,靠打撈海珠為生。那年頭,女子采珠是極兇險的營生,稍有不慎,便葬身海底。
十二歲那年,一場風暴掀翻了采珠船,老船夫為救她而死。九娘漂泊三日,被云裳班的班主杜承志所救。
那時的云裳班,正從廣州遷往香江,途經珠江口。杜承志見她雖衣衫襤褸,卻眼神清亮,便將她帶回戲班,收為雜役。
“你若不嫌棄,就留下吧。”杜承志說,“戲班雖苦,但有飯吃,有衣穿,也算個家。”
九娘跪地叩首,從此改名“阿婆九”——“阿婆”是粵地對年長女性的尊稱,“九”是她原名的遺音。她不愿再提過去,只愿做戲班里最普通的一個人。
云裳班的黃金歲月:南音鼎盛,名動香江
1930年代,云裳班在香江站穩腳跟,成為南音戲班中的翹楚。班主杜承志原是廣州戲院的樂師,精通琵琶、二胡、揚琴,更懂南音的“魂”——不在唱腔,而在情。
他常說:“南音不是唱給人聽的,是唱給魂聽的。若無真情,縱有天籟之音,也是空響。”
蘇云娘是班中臺柱,人稱“南音仙子”。她嗓音清冽如泉,唱《嘆五更》能讓人落淚,唱《祭江》能引得江面起霧。她不只唱戲,更將南音與詩詞、古琴融合,創出“云腔”,風靡香江。
沈昭便是因聽她一曲《初遇》,從此癡迷。
而阿婆九,從雜役做起,學打板、敲鑼、管箱、縫戲服,樣樣都做。她不懂唱,卻懂戲。她能聽出哪段弦樂走音,能分辨哪句唱詞情感不足,甚至能憑直覺感知哪場戲會“出事”。
杜承志常說:“九娘,你雖不登臺,卻是云裳班的‘心’。”
阿婆九與杜承志:無聲的守候
杜承志喪妻多年,獨自撫養幼子杜文軒。他性情沉穩,寡言少語,卻對阿婆九格外信任。
戲班巡演,他總讓她隨行;遇事決斷,常問她:“九娘,你覺得如何?”
她從不越界,只說:“我是個粗人,不懂這些大道理,但我知道——戲班如家,家不可散。”
她愛他嗎?或許愛過。
但她從不言說。
她知自己身份卑微,又年長他五歲,不敢奢望。她只默默為他縫補戲服,熬藥煮粥,在他熬夜對譜時,遞上一杯熱茶。
有一次,杜承志病重,高燒不退,她守了七夜,用祖傳的草藥為他敷額,一勺一勺喂他喝藥。
他醒來,輕聲說:“九娘,若沒有你,云裳班早散了。”
她低頭擦藥碗,只回一句:“班在,我在。”
這一守,就是三十年。
1945年3月17日,霍家勾結日偽,以“查禁抗日戲文”為名,圍攻永樂戲院。
那夜,云裳班正演《海誓》。蘇云娘唱至“玉魄歸魂”一句時,火油從后臺潑入,烈焰瞬間吞沒舞臺。
杜承志持刀斷后,護著孩子們沖出火場。他將《南音秘譜》與半枚“喚云鈴”塞給阿婆九:“九娘,若我死了,這班就交給你。還有,那孩子——蘇挽云,她若活著,必會回來。”
阿婆九抱著襁褓中的蘇挽云,在槍林彈雨中躲入船底。她聽見杜承志的怒吼,聽見蘇云娘的慘叫,聽見琵琶斷裂的脆響。
她本可逃,但她沒逃。
她守著蘇挽云,在廢墟中藏了七日,靠雨水與野菜活命。第七日,她見霍鎮東命人搜尸,竟從蘇云娘尸身中搜出“云紋玉佩”,卻未發現襁褓中的女嬰。
她趁夜將蘇挽云送至孤兒院,自己則潛回戲院廢墟,挖出埋在地下的“昭玉”與《航海日志》殘頁。
她發誓:“云裳班的魂,不能斷。他們的仇,不能忘。”
自此,阿婆九不再登岸。
她買下“阿婆九號”,將船改造成流動戲臺,每逢清明、中元,便泊于永樂戲院舊址附近,悄悄演奏南音。
她收留無家可歸的孤兒,教他們唱戲、奏樂,卻從不收徒。她說:“云裳班的技藝,只能傳給有緣人。”
她保存著杜承志的拐杖、蘇云娘的戲服、沈昭的玉簫,甚至那把斷裂的琵琶。
她常說:“戲班不在臺上,在心里。只要還有人記得南音,云裳班就活著。”
她等了四十年,等一個能喚醒“昭玉”的人。
直到陳昭出現。
阿婆九的遺物:三件信物,一段誓約
阿婆九臨終前,將三件東西交給船夫:
1. 《南音秘譜》:手抄本,泛黃紙頁上密密麻麻記著失傳曲目,最后一頁寫著:“若‘玉魄歸魂’現世,此譜可焚。”
2. 半枚喚云鈴:青銅所鑄,內刻《往生咒》,鈴聲可引魂。
3. 一封血書:用蘇云娘的血寫成,僅八字:“玉合鈴響,魂歸南音。”
她死前最后一句話是:“告訴他們……戲,還沒唱完。”
云裳班雖已覆滅,但它的魂,藏在每一段南音里。
蘇云娘,以命護譜,魂寄琵琶;
杜承志,以身殉班,魂寄戲臺;
阿婆九,以生守諾,魂寄江船;
沈昭與陳昭,以情續緣,魂寄玉佩。
他們不是英雄,卻是亂世中最堅韌的普通人。
他們用南音,對抗戰火;用記憶,對抗遺忘;用愛,對抗死亡。
蘇挽云從未見過自己的女兒。
在她的記憶里,沒有哺乳的溫熱,沒有嬰兒的啼哭,沒有小手攥住她手指的觸感。她唯一擁有的,是那些反復出現的夢境——
夢中,她站在一片火海邊緣,濃煙滾滾,烈焰吞噬著戲臺的雕梁畫棟。她懷中抱著一個襁褓,嬰兒的臉被火光映得通紅,眼睛緊閉,卻在她耳邊輕輕“嗯”了一聲,像在呼喚“娘”。
她想跑,可腳下一滑,跌入深淵。
她嘶喊:“挽云!快走!別回頭!”
可那嬰兒,卻在她懷中,越抱越緊。
每一次驚醒,她都淚流滿面,心口劇痛,仿佛真有一個人,從她生命里被硬生生剜去。
她知道——那是她的女兒。
她給女兒取名“挽云”,是希望她能“挽住云裳班的魂,挽住母親未盡的命”。
可她,卻沒能護她周全。
蘇挽云轉世為“蘇挽云”后,雖無前世記憶,卻始終被一種莫名的空虛纏繞。她總覺得,生命中缺了什么,像一首曲子少了最后一句,像一幅畫少了最點睛的一筆。
她收養孤女,教她們唱南音,為她們縫制戲服,甚至為她們起名字。可無論怎樣,她心中總有一塊地方,空蕩蕩的,填不滿。
每逢清明、中元,她必登“阿婆九號”,獨自彈奏那首《孤雁啼》。這是她夢中聽來的曲子,凄婉哀絕,仿佛是女兒在哭。
有一次,船夫見她彈至動情處,淚如雨下,忍不住問:“蘇小姐,你是在想誰?”
她怔住,指尖停在弦上,輕聲說:“我不知道……我只覺得,我有個女兒,她還在等我。”
船夫沉默良久,低聲道:“也許,她已經回來了。”
她抬頭,望向江面,霧氣彌漫,仿佛看見一個小小身影,站在對岸,向她伸手。
那夜,她夢到一個女孩,約莫七八歲,穿著舊式布裙,站在永樂戲院的廢墟上,手中抱著一把小琵琶。
“娘……”女孩輕聲喚她,“你終于來了。”
她沖過去,卻穿過了女孩的身體,像風穿過影子。
“我不是不想來,”她跪地痛哭,“是我來得太晚了……”
女孩不語,只將小琵琶放在地上,輕輕撥動一根弦——
一聲清音,如淚墜地。
她猛然驚醒,發現枕巾濕透,而床頭那把祖傳琵琶,竟自己顫動了一下,仿佛被無形之手撥動。
她沖到船艙鏡前,發現自己眼角多了幾道細紋,而頸間“云紋玉佩”,竟滲出一絲血跡,如淚痕。
她忽然明白——她的女兒,從未真正離開。她的魂,一直守在她身邊,等她記起。
當她第一次見到陳昭手中的“昭玉”時,心口猛地一震,仿佛被什么擊中。她不是為那玉佩的美而動容,而是——她感覺到了女兒的氣息。
她不知道為什么,但她相信,那玉佩與她的女兒有關。
后來,當陳昭告訴她“我曾夢見一個孩子,躲在船底,手里抱著玉佩”時,她渾身發抖,幾乎站不穩。
“那孩子……多大?”她顫聲問。
“七八歲,穿著藍布裙,頭發扎著紅繩。”
正是她夢中女兒的模樣。
那一刻,她終于崩潰大哭。她撲進陳昭懷里,像失散多年的母親終于尋到孩子,哪怕那孩子已不在人世,哪怕那只是轉世的感應,她也要緊緊抱住。
“我的挽云……我的女兒……娘對不起你……”她哽咽著,淚水浸濕陳昭的衣襟。
蘇挽云明白,她的女兒“蘇挽云”已轉世,或許已為人妻,為人母,或許早已忘記前塵。可她作為母親的魂魄,卻始終未散。
她開始做一件事——每夜彈奏《孤雁啼》,并將聲音錄下,存入一個老式錄音盒中。
她說:“若她還活著,若她某天聽見這曲子,或許會想起什么。哪怕只是一瞬的恍惚,我也知,她聽見了我。”
她還將自己穿過的旗袍、用過的琵琶、寫下的詞稿,一一封存,放入一只紅木箱中,箱上刻字:
她甚至在“阿婆九號”上設了一個小祭臺,供著一個無名牌位,上書:
每逢初一十五,她必焚香,輕唱:“娘在這里,你若冷,就靠近些;你若餓,娘為你煮粥;你若怕,娘為你擋風。”
她知道,那牌位前或許空無一物,可她的心,卻實實在在地被填滿了。
當她終于覺醒前世記憶,知曉女兒死于霍鎮東槍下,被紅頭巾組織追殺,最終魂魄離散,無法轉世圓滿時,她怒極而泣。
她不是為自己的死而悲,是為女兒的冤而痛。
“她那么小……那么小……”她跪在阿婆九的牌位前,雙手顫抖,“她還沒學會走路,還沒叫過一聲‘娘’,還沒聽過我唱完《初遇》……他們就奪走了她的一切!”
她猛地站起,眼中燃起從未有過的火焰。
“若‘玉魄歸魂’真能引魂作證,若南音真能通靈,我愿以魂祭曲,以命換命——我要讓世人聽見,我女兒的哭聲!我要讓霍家,血債血償!”
她不再只是那個溫婉的南音傳人,而是一位母親,一位為女兒討命的亡魂之母。
即便在平靜的日子里,蘇挽云的母愛也無處不在:
她總在船艙里留一盞燈,說:“挽云怕黑,娘為她點著。”
她為女兒繡了一件小旗袍,雖無人可穿,卻每日折疊整齊,放在枕邊。
她收集所有與“挽云”同名的女孩消息,哪怕只是報紙上一則尋人啟事,她也會細細讀完。
她教孤兒唱南音時,總會多看一眼那些穿藍布裙的孩子,仿佛在尋找女兒的影子。
有一次,一個小女孩問她:“蘇婆婆,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她撫摸孩子的頭發,輕聲說:“因為你讓我想起……我那個,沒能長大的女兒。”
孩子天真地笑:“那我做你的女兒好不好?”
她淚如雨下,將孩子緊緊抱住:“好,好……你就是我的女兒,這一世,娘再也不會丟下你。”
多年后,當“玉魄歸魂”之曲奏響,天地變色,江面起霧,無數亡魂自水中浮現,列隊而行。
其中,有一個小小身影,穿著藍布裙,扎著紅繩,手中抱著一把小琵琶,緩緩走向蘇挽云。
蘇挽云跪地,張開雙臂。
“挽云……我的女兒……”
女孩抬頭,眼中含淚,輕聲喚出一聲:“娘……”
剎那間,蘇挽云感覺自己的魂魄完整了。她不再是殘缺的蘇云娘,不再是孤獨的蘇挽云,而是一位終于與女兒重逢的母親。
她將女兒擁入懷中,輕聲唱起那首《孤雁啼》——
江風止息,燈火長明。
母女之魂,終得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