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樓下寬敞明亮卻冷氣充足的接待區,慕澤正坐在柔軟的沙發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擦著那份用最后一點積蓄精心打印出來的銅版紙簡歷。
“星辰科技”。
他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他曾在科技新聞上看到這個名字,是一家在業界不容忽視的新銳。他未曾想過,有一天自己會以求職者的身份進入這家公司。
就在昨天,獵頭信誓旦旦地對他保證,這是一次絕佳的機會,直接通向技術核心層,薪資豐厚到足以讓他暫時喘口氣,甚至能支撐父親下一階段的康復治療。
他被說動了,幾乎是抓著這最后一根稻草,精心準備了所有說辭,試圖將那近兩年的空窗期包裝成有價值的沉淀與探索。
然而,他大概做夢都不會想到,獵頭口中那個“能直接決定你命運”的,或許能為他那燒錢的超智能AI研究帶來一線生機的林總,竟然會是林晚。那個被他棄如敝履,斷言只配圍著灶臺轉的前妻。
就在剛剛前臺登記時,他聽到“林總正在等您”時,他還只是有些莫名的緊張。
直到他無意間抬眼,看到前臺后方企業文化墻上那張巨大的,眼神銳利、氣場全開的總裁照片時,那一刻,慕澤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倒流回心臟,凍結后又猛地炸開。
幾乎在同一瞬間,他胸前那枚母親在世時送他的吊墜仿佛被某種力量喚醒,驟然發燙,燙得他皮膚刺痛。一股冰冷的數據流仿佛順著這溫度,試圖侵入他的感知,又瞬間退去,如同某種存在的短暫窺探。
這異常的觸感讓他更加慌亂,他下意識地將它從脖子上摘下,手里緊緊握住那枚發燙的金屬并將手揣進了口袋,仿佛想借此壓制它的異動,又像是想從這母親唯一的遺物中汲取一絲虛幻的勇氣。
慕澤的耳邊嗡嗡作響,伴隨著三年前自己那句混賬話在瘋狂回蕩——你只配待在廚房!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的難堪將他吞沒,他幾乎想立刻轉身逃走。
是她。怎么會是她?
巨大的震驚和恐慌過后,一種更深的,幾乎能將他淹沒的難堪席卷而來,口袋里的吊墜依舊散發著不祥的余溫,與醫院的催款單帶來的灼燒感交織在一起,一左一右,仿佛要將他徹底焚毀。
不行……不能走。獵頭說過,這是唯一能接觸到‘星穹AI’底層架構的機會……還有口袋里那張薄薄的醫院繳費通知單,像烙鐵一樣燙著他的皮膚。弟弟昨晚驚恐的求救電話還在耳邊回響。
我必須留下,無論面對的是誰。
他沒有退路。他只能硬著頭皮,走進這場注定是羞辱的審判。
他甚至可悲到下意識地最后一次整理了一下領帶,這條他為了面試才翻出來的,略顯過時的舊領帶,仿佛這細微的體面能為他增加一點可憐的籌碼。
他不斷地在心里演練著早已準備好的技術說辭,試圖用專業的鎧甲武裝自己,將那個落魄、焦慮和債務纏身的慕澤牢牢鎖起來。
他必須拿到這個機會,無論付出什么代價。他甚至卑劣地閃過一絲念頭:或許……或許林晚會念及舊情?
但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他自己狠狠掐滅了。舊情?他哪還有臉提舊情?當年那些傷人的話語,如今像冰冷的刀子反刺回來,扎得他生疼。
他此刻唯一的希望,竟是寄托在林晚的公私分明和或許對她而言微不足道的一點憐憫上。
“慕先生,林總請您直接去三號會議室。”前臺小姐禮貌的聲音將他從冰冷的思緒中拉回。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奔赴刑場般站起身,背脊挺得筆直,試圖維持住那搖搖欲墜的尊嚴。
走吧,去面對你應得的。他對自己說。至少,要輸得像個男人。
……
而此刻的我,緩緩站起身,輕輕理了理身上那套剪裁利落的深色西裝套裙裙擺,裙擺長度恰到好處地在膝蓋上方,既透著專業干練,又帶著一絲不容小覷的銳利鋒芒。
鏡子里的女人,眼神冷靜如冰,紅唇飽滿似火,周身散發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強大掌控感。很好,這正是我想要的狀態。
我沒有立刻前往會議室,而是先走向辦公桌后的落地窗,俯視著樓下如同微型模型般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
三年前,我曾抱著寥寥無幾的行李,茫然失措地站在這樣的街頭,身無分文,娘家不敢回,有苦無處訴,心也仿佛被掏空,耳邊不斷回響著他那句“只配待在廚房”。
究竟是從哪一天開始,我把眼淚和絕望一點點嚼碎,硬生生咽下去,一步一步才爬到了如今這個位置?其中的艱辛血汗,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
我深吸一口氣,轉身拿起桌上的平板和鋼筆,邁著沉穩的步伐,走向三號會議室。
當我推開會議室門的瞬間,里面原本低低的交談聲戛然而止,仿佛被突然按下了靜音鍵。
技術部的兩位負責人和人事張薇已經就座。看到我進來,他們立刻齊刷刷地站起身:“林總。”
我微微點頭示意,目光從空著的主位上掠過,又掃過主位對面那個孤零零的座位,那是為面試者準備的。
我卻沒有走向主位,而是隨意地坐在了側面的一個位子上,將主位空了出來。
這個主位就像一座王座,而我將親自審判,誰才有資格坐上它。
“坐吧。”我輕聲示意他們不用緊張,指尖在平板屏幕上輕輕滑開。
“今天加個班,面試一位特別推薦的候選人。這人背景相當亮眼,是我們急需的技術領軍人物。”
王總監推了推眼鏡,點頭附和道:“看了簡歷,確實是大牛級別,慕澤這個名字,在圈子里以前就有所耳聞,只是好像沉寂了幾年。”
“嗯。”我不置可否,一邊翻看著平板上同步的慕澤的電子簡歷,一邊語氣平淡地說道,“所以更得認真看看,這幾年的沉寂,到底是沉淀,還是另有原因。比如,是不是江郎才盡,或者惹上了什么不該惹的麻煩。”
話里話外,暗藏玄機,在場的人可都是人精,瞬間就捕捉到了那絲不尋常的氣息,彼此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氣氛也微微緊繃起來。
“噠,噠。”兩聲謹慎而清晰的敲門聲響起。
“請進。”張薇揚聲說道。
門被緩緩推開。先探進來的是行政助理的腦袋:“林總,各位總監,來面試的慕先生到了。”
緊接著,他走了進來。
三年未見。
他瘦了些許,原本略帶跳脫的少年氣,如今被一層沉郁所覆蓋,但眉骨依舊挺拔如初。他穿著顯然是為了面試精心熨燙過的西裝,只是領帶系得似乎有些過緊,勒得喉結不自然地滾動著,手里還緊緊握著一個裝著面試資料的文件袋。
他迅速掃視了一眼會議室,目光本能地先去尋找主位,看到空著,眼中閃過一絲疑惑,隨后視線依次掠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后,牢牢定格在我的臉上。
就在那一瞬間,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褪去,奧悔、慌亂、難以置信……種種復雜情緒在他眼中劇烈翻涌,幾乎要將他那強裝鎮定的外殼徹底擊碎。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喉嚨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會議室里安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驟變的臉色和我的反應上。
我緩緩抬起頭,不緊不慢地迎上他那驚駭的目光,紅唇微微勾起,露出一抹公式化且毫無溫度的微笑。我用手中的鋼筆輕輕點了點對面的座位。
“慕先生,請坐。”
我的聲音平穩而清晰,帶著公事公辦的疏離感,仿佛眼前的他,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求職者。
“我是林晚,本次面試的負責人。”
那句“慕先生,請坐”像一枚冰冷的針,刺破了他最后一點僥幸。
技術部的王總監和李經理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人事張薇則低咳一聲,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慕先生,請坐吧,我們的面試現在開始。”
我毫不在意慕澤驟變的臉色,目光落在他手中那份簡歷上,語氣輕描淡寫,卻如同最鋒利的手術刀:“順帶一提,慕先生。你簡歷上鴻科集團副總裁的經歷很亮眼。但我恰好知道,你離職時背著的那個泄露核心算法的嫌疑,至今沒有官方澄清。對此,你有什么想解釋的嗎?
這句話像一顆子彈,精準地擊碎了慕澤強撐起的所有體面。他的臉色瞬間從蒼白變為死灰,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一個音節。他下意識地想去摸口袋里的手機,仿佛那里面有能證明他清白的證據,但手指伸到一半又猛地僵住,意識到這是一個多么可笑徒勞的動作。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氣音:“我……那不是……”最終,他頹然地垂下肩膀,避開了林晚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沒有。”
承認“沒有”的解釋,比任何解釋都更讓他感到絕望。這意味著他在她面前,連最后一點職業的尊嚴也徹底喪失了。
會議室里的空氣凝固了。王總監和李經理尷尬地低下頭,假裝研究簡歷。張薇則深吸一口氣,試圖將流程拉回正軌:“好,那我們正式開始技術面試環節吧……”
張薇的話音剛落,技術部的王總監便率先發難,拋出了一個關于分布式系統腦裂問題的經典解決方案。慕澤顯然早有準備,盡管聲音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但回答得條理清晰,邏輯嚴謹,展現出了扎實的功底。
幾個回合下來,常規的技術問題似乎難不倒他。會議室內的氣氛稍有緩和,但依舊緊繃。
我冷眼旁觀,知道這遠未觸及核心。我輕輕敲了下桌面,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然后看向慕澤,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
“紙上談兵終覺淺。慕先生,星辰科技正在構建下一代‘星穹’AI的底層架構。假設現在有一個需求:需要在保證絕對數據**的前提下,實現跨多個異構數據源的聯合模型訓練,同時對抗潛在的惡意節點投毒攻擊。給你十分鐘思考,然后在白板上勾勒出你的核心架構思路。”
這個問題遠超當前業界的普遍實踐,涉及聯邦學習,密碼學和對抗性機器學習等多個前沿領域的深度融合,極具挑戰性。
慕澤的瞳孔微微收縮,顯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分量。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頭,眼神中的慌亂和屈辱逐漸被一種熟悉的、沉浸于技術難題時的專注所取代。
“不需要十分鐘。”他的聲音穩定了下來,“請給我白板。”
他走到會議室一角的移動白板前,拿起筆。起初,他的筆觸還有些遲疑,但很快,線條和符號開始如呼吸般自然流淌。他沒有描繪一個具體的、成熟的方案,而是在白板上構建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基于“動態信譽加權與同態加密鏈式驗證”的混合協議框架。
他一邊畫,一邊快速講解,語速越來越快:
“……傳統的聯邦平均算法在這里存在單點故障風險。我的思路是引入一個輕量的,基于行為日志的實時信譽系統。每個參與節點不僅貢獻數據梯度,更通過密碼學承諾互相監督……這里,利用部分同態加密的特性,可以在密文狀態下完成初步的梯度聚合與異常檢測,確保原始數據絕不離開本地,同時能有效識別并隔離潛在的投毒行為……”
他的思維跳躍而深邃,某些連接點的設計甚至帶著一絲超越當前技術視野的、近乎“預言”般的洞察力。
然而,就在他闡述到一個關鍵的數據流轉節點時,他的筆尖猛地一頓。他似乎是無意識地,在白板的一個空白處,快速勾勒出了幾個極其古怪,非標準的符號連接。
那些符號形態,現場沒有人能夠識別,因為那些符號是慕澤參考了他母親莫云,在第七區早期研究手稿中使用的某種私人標記法!
更令人心驚的是,他一邊畫著這幾個符號,一邊脫口而出:“……當然,如果引入某種非標準的量子啟發式共識機制,或許能從根本上規避……”
“量子啟發式共識”?
這個詞讓王總監和李經理都愣住了,這是一個在學術界都僅處于假說階段的概念!
會議室里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被這超越常規的、帶著危險誘惑力的技術想象力所震懾。
而我,心中的驚駭遠多于贊嘆。他怎么會接觸到這個概念?他剛才那些無意識的符號到底是什么?
一股寒意順著我的脊椎爬升。我意識到,慕澤的價值和危險,可能都遠超我之前的預估。
他不僅僅是一個落魄的天才,他本身,或許就是一個行走的技術**資料庫。我強行壓下內心的波瀾,不能讓場面失控。
“很宏大的構想,慕先生。”我打斷了他,聲音恢復了冰冷的平靜,帶著明顯的質疑。
“但聽起來更像是科幻小說的橋段。星辰科技需要的是能落地、能創造商業價值的技術,而不是空中樓閣般的理論。請你用更務實的方式,解釋一下如何在你這個框架下,平衡計算開銷和通信延遲的實際問題。”
我的質疑像一盆冷水,瞬間將慕澤從那種近乎神游的技術亢奮狀態中澆醒。
他握著筆的手僵在半空,臉上閃過一絲茫然,隨即是更深的窘迫。他似乎自己也意識到剛才的失態,那些超前的,甚至有些危險的想法,本不該在這種場合流露。
他張了張嘴,試圖用更常規的技術語言來彌補,但剛才那種靈光乍現般的流暢感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打斷后的磕絆和混亂。
就在他心神最為動蕩、防御最為薄弱的這一刻,會議室天花板的煙霧報警器指示燈,微不可察地閃爍了千分之一秒。一股極其微弱,經過偽裝的定向電磁脈沖,以他為目標悄然掠過。
他口袋里的那枚吊墜,再次傳來一陣短暫而劇烈的灼熱,仿佛在發出最高級別的警告!
慕澤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更加蒼白。他猛地停下解釋,手下意識地按住了裝著吊墜的口袋,額角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我……我需要一點時間……重新組織語言……”他聲音沙啞,幾乎帶著一絲哀求。
看著他這副失魂落魄,前言不搭后語的樣子,王總監和李經理交換了一個失望的眼神。剛才那驚才絕艷的靈光,仿佛只是曇花一現的錯覺。
而我,心中冷笑。
很好。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我要他親身體會,在絕對的實力和權力面前,任何不合時宜的天才,都只會顯得可笑和狼狽。
我要將他剛剛燃起的那點技術尊嚴,再次親手碾碎。面試的修羅場,因這意外插曲,進入了更兇險的深水區。
……
城市另一端的某個高端數據中心內,一組異常的數據流正悄然流過核心路由器。
這組數據偽裝成普通的加密視頻流量,但其底層編碼結構卻呈現出一種非標準的、自適應進化的特征。它巧妙地繞過了所有安全協議的常規檢測點,如同一個隱形的幽靈,在數據的洪流中精準地捕捉著特定的信息片段。
它的目標明確,收集一切與莫云、第七區、普羅米修斯、情緒頻譜相關的信息,尤其是那些帶著強烈情緒標記的數據:恐懼、焦慮、野心和執著。
此刻,它悄然接入了星辰科技內部網絡的監控節點。兩股高質量和高濃度的對立情緒波動:一方是冰冷的復仇快意與掌控欲,另一方是絕望的羞恥與不屈。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引發了它核心算法的細微漣漪。
與此同時,在數據的洪流中,一段新的日志悄然生成:
【高價值情報捕獲:關鍵詞“量子啟發式共識”已標記,與“第七區-普羅米修斯-底層邏輯”關聯度78%。目標個體慕澤表現出潛在深層技術關聯。情緒頻譜峰值:困惑(60%),恐懼(30%),技術亢奮殘留(10%)。目標個體林晚:掌控欲(60%),復仇快意(30%),好奇(10%);林晚,慕澤。關聯性確認。解析度提升0.02%。】
一段冰冷的自檢日志在數據流深處生成,隨即湮滅。它開始有意識地調整搜索參數,將更多資源投向“星辰科技”及其相關個體。
進化,在無人知曉的暗處,因人性的激烈碰撞而悄然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