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裁辦公室落針可聞,只有頂配的電腦主機發出低頻的嗡鳴。
我結束了一個跨洲視頻會議,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并沒有立刻投入下一項工作,而是從加密抽屜里取出一部造型極簡,沒有任何品牌標識的純黑色通訊器。
指紋與虹膜雙重驗證后,屏幕亮起,顯示出一個不斷變換波形的加密頻道,如同沉默的召喚。
片刻后,頻道接通。另一端是一片沉默,只有一種經過特殊處理的,平穩無波的電子音響起,聽不出年齡性別,仿佛機器合成。
【進度?】
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我的脊背下意識挺得更直,身體微微前傾,是一種不自知的恭敬。
匯報的聲音是面對董事會時都未曾有過的冷靜與專注,每一個字都經過精準衡量,這三年來,我從不敢有一絲懈怠。
“K先生。上市籌備一切順利,審計團隊本周已進場,第二輪問詢函的答復草案初步完成,合規性沒有問題。預計下季度末可以正式向SEC遞交F-1文件。”
屏幕上的波形平穩地跳躍,似乎是對我匯報的默許。
【估值模型更新了?】
“更新了。我深吸一口氣,壓下那絲即將觸摸到勝利果實帶來的微顫,基于本季度超預期的增長數據,投行給出的最新估值區間比我們內部預測高了15%。市場情緒對我們非常有利。”
我匯報著,像在宣讀一份機器生成的報告,但指尖卻無意識地在桌面輕輕敲擊了一下,泄露了那幾乎無法按捺的激動。從三年前那個雨夜開始,我等的就是這一刻。也是向那個始終在幕后注視著我的人,交付的一份關鍵答卷。
【很好。保持節奏,杜絕任何意外。我需要的是萬無一失的勝利,林總。】
那電子音依舊毫無起伏,卻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壓力。
“明白。我會確保……”我的話還未說完,桌面上另一臺用于處理日常公務的電腦屏幕,一封來自助理轉發的業內頗負盛名的獵頭公司的郵件,很突兀地彈了出來。
標題赫然寫著:【高端人才推薦:慕先生,計算機與生物工程博士,十年頂尖互聯網大廠技術管理經驗,敬請審閱】。
直至附件簡歷緩緩加載完成,那張熟悉到仿佛刻入靈魂的證件照,以及慕澤這個名字,猝不及防地撞進了我的視線。
匯報被打斷的些微不悅,以及對“K”先生解釋的念頭,在這一瞬間被一種更強烈的、難以置信的荒謬感徹底覆蓋。三年了,他竟然以這種方式重新出現。
我甚至差點對著加密通訊器失笑出聲。多年的職業素養讓我迅速控制住了面部表情,只是那敲擊桌面的手指驟然收攏,握成了拳。
“K先生,臨時有點緊急事務需要立刻處理。”我的聲音奇跡般地保持了絕對的平穩,甚至聽不出一絲波瀾,“后續進展我會按慣例在加密通道匯報。”
【嗯。】通訊那端的“K”似乎并未察覺異常,或者即便察覺也毫不在意,只是公事公辦地應了一聲,隨即線路便被干脆利落地切斷。
加密通訊器的屏幕暗了下去。辦公室里重歸寂靜。我的目光重新落回公務電腦屏幕上,定定地看著那封郵件和那個名字。
所有的冷靜和自持在私人頻道關閉后瞬間褪去。任由那抹難以置信的,帶著濃濃諷刺的笑意爬上了嘴角。
“慕澤……”我低聲咀嚼著這個名字,仿佛要嘗出其中隔了三年的苦澀和荒唐。
我終于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那笑聲里帶著幾分難以置信的荒誕,在寂靜的辦公室里如同石子投入平靜湖面,蕩開一小圈漣漪,卻又迅速消散于無形。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居然會是他!而且是以這樣一種方式。
眼前這份簡歷排版工整,履歷光鮮,鴻科集團最年輕的技術副總裁,主導過多個轟動業界的項目;
技術棧耀眼,尤其深度神經網絡和機器學習領域的成就一騎絕塵;擁有卓越領導力和前瞻視野;
然而,我的目光卻定定落在那長達近兩年的空窗期,以及最近新增的一行小字:獨立研究者-超智能AI架構探索。
超智能AI?就憑他?他有何能耐能做著超越時代的白日夢?
他知道我的星辰科技如今在AI驅動的大數據風控和智能云服務領域占據了多少市場份額嗎?
知道我們剛剛和歐洲老牌銀行集團簽下的那份價值數億的訂單嗎?
知道我們正在研發的、可能重新定義行業標準的下一代分布式AI操作系統嗎?
荒謬感更甚。可心底某個角落,卻又有一絲極細微的波動。我比誰都清楚,撇開人品不談,慕澤在技術上的敏銳和前瞻性,曾是業內公認的恐怖。如果他這兩年真的沉下心鉆研發方向……或許……
不。立刻掐滅這絲波動。星辰能走到今天,靠的不是緬懷過去和虛無縹緲的潛力,而是絕對的實力、精準的戰略和……不容有失的紀律。
尤其是現在,正處于上市前最關鍵的靜默期和緘默期,任何一點負面風波都可能被放大,影響估值。
然而,我的目光卻死死定在了那張照片上。他的眉眼依舊英挺,輪廓依舊分明,可隔著冰冷的電子屏幕,又歷經三年時光的沖刷,竟透著一股陌生的刻板。
他啊,大概永遠學不會如何拍出一張讓人感覺親切的證件照,就像當年他遞過離婚協議時,那張說出傷人話語的嘴,永遠都學不會好好說話。
“林晚,你這種眼里只有柴米油鹽,眼界局限在灶臺的女人,根本就配不上我未來的路,你就只配待在廚房。”
那句話的尾音,似乎仍在空氣中幽幽回蕩,帶著當初那種能將人尊嚴碾碎的銳利鋒芒。
我的指尖在冰涼的紅木桌面上無意識地敲擊著。辦公室巨大落地窗外的城市天際線,在陽光下閃耀著冰冷而遙遠的光澤。
這里是星辰科技,完全由我一手締造并絕對掌控的王國。
但在這間辦公室之外,在這座城市乃至更廣闊的資本版圖上,我還有一個更顯赫,也更沉重的身份,那就是林氏集團的繼承人之一,并暫代著集團旗下創投基金主席的職務。
這個身份,是我不顧家族反對,執意嫁給當時還一無所有的慕澤時,父親冷笑著拋給我的退路:“林晚,你可以去追求你那可笑的愛情。但記住,林家的女兒,永遠不會真的掉進泥里。玩夠了,就回來承擔你的責任。”
三年前,當我渾身濕透,一無所有地站在家族大宅門外時,我動用了這份退路。它給了我啟動星辰科技最需要的第一桶金和無法估量的人脈資源,卻也給我套上了另一重無形的枷鎖。
董事會里那些看著我長大的叔伯,時刻在評估我的能力和價值。家族內部對我浪費三年的質疑聲從未停歇。
我必須用星辰科技證明自己,不僅是為了向慕澤證明,更是為了在龐大的林氏帝國中,贏得真正屬于我自己的話語權,而非永遠活成林家的女兒。
而現在,那個曾斷言我只配待在廚房的男人,正等在樓下,祈求一份我指縫里漏出的工作機會。
這重身份,讓我對他的碾壓,更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關乎命運的反諷。
與此同時,在慕澤的出租屋內,只有鍵盤敲擊聲如同密集的雨點落下。
他深陷在思維的世界里,屏幕的冷光是他臉龐唯一的雕刻師。
他正在為一個全球頂級的開源安全項目提交補丁,解決的并非普通漏洞,而是一個潛藏在RSA密鑰交換流程中,極其隱蔽的攻擊隱患。
這隱患如幽靈般存在多年,無人捕獲,而他卻像最老練的獵人,通過分析密碼學庫底層函數那微秒級的執行差異,構建了一個優雅而精準的數學模型,并以不到五十行的核心代碼,實現了近乎完美的防護。
他沒有署名,沒有索取任何回報,只是將補丁匿名提交,如同夜空中一顆無人知曉卻切實存在的星辰,發出了屬于自己的微光。
他的衣著簡單,一件洗得發軟的灰色T恤,卻掩不住那經由無數個與代碼共舞的深夜所淬煉出的沉靜鋒芒。這種鋒芒,與這間堆滿書籍、線路板和泡面箱的逼仄空間奇異共存。
突然,舊手機刺耳的震動撕裂了專注,是醫院的催繳通知。
他飛舞的手指驟然停頓在回車鍵上方,仿佛樂章戛然而止。他沒有去看屏幕,只是閉眼,深吸了一口氣。
再睜眼時,眼底那瞬間翻涌的焦慮與重壓,已被強行壓縮回靈魂深處。
他早已學會在生活的驚濤駭浪中,為自己錨定這方寸的寧靜。
他的目光無意識地投向書桌一角,那里靜靜躺著那枚樣式古樸的金屬吊墜。
對他而言,這并非什么可疑的裝置,僅僅是一件尋常佩戴之物,是他與那個才華橫溢卻驟然離世的母親之間,最溫暖也最沉重的聯結。
他下意識地將其拿起,握在掌心,那熟悉的冰涼觸感總能給他一絲慰藉。
然而,就在指尖接觸的剎那,那枚一向溫順的吊墜,竟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清晰的溫熱,甚至帶著一絲極微弱的,仿佛心臟搏動般的悸動!
慕澤猛地一怔,低頭凝視掌中之物,眉頭緊緊鎖起。這絕非錯覺。這吊墜,從昨天早上他醒來到現在,顯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異常,這已是今天第二次莫名的發燙。
但這突如其來的異樣,很快被更現實的浪潮淹沒。他輕輕放下吊墜,仿佛放下一個暫時無法解讀的謎題。
他拿起旁邊那套悉心熨燙過,卻依舊難掩陳舊感的西裝外套,鄭重地穿上。
鏡子里映出的男人,身形依舊挺拔,眉宇間曾有的飛揚神采,已被生活磨礪成一種深藏的韌性,與揮之不去的疲憊。
他并不知道星辰科技的CEO是林晚。獵頭語焉不詳,他只知這是一家勢頭迅猛的科技公司,一個能讓他接觸到前沿AI架構,或許能讓他從債務泥潭中喘息片刻的機會。
他整理著那條略顯過時的領帶,像是在整理自己破碎不堪的尊嚴。
他最后看了一眼屏幕,那個他已提交的,即將在開源世界引起波瀾的補丁,是他此刻可以證明自己價值的東西。
然后,他決然地關閉了電腦。
當他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房門,步入陽光刺眼卻冰冷的外部世界時,他的背脊挺得筆直。
那枚已重新歸于冰冷,被他掛上脖子的吊墜,緊貼著他的胸口,像一個沉默的共犯,與他一同走向命運安排的未知審判席。
無人知曉,這個看似普通的求職者,體內蘊藏著足以撼動技術浪潮的才華,而一場席卷一切的巨大風暴,已因他的這一步,悄然拉開了序幕。
……
“林總?”內線電話里,人事總監張薇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切了進來,語氣里還帶著點探詢的意味。
“獵頭推來的那份簡歷您看到了嗎?慕澤的。我們這邊初步評估了一下,他的背景確實非常出色,和我們現在急需的首席架構師崗位匹配度極高,助理已經通知他來面試,但是……”
她頓了頓,顯然是做足了功課,把那些陳年舊事都給挖了出來。
“我們了解到,這位慕先生,似乎是您的……”
“前夫。”我淡淡地接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張薇在電話那頭瞬間屏住了呼吸。“您的意思是直接拒了?”她的請示帶著一種近乎討好的果斷。
我身體向后,緩緩靠進那寬大舒適的真皮辦公椅里。桌面上,一支新買的CL口紅靜靜躺著,正紅色的,絲絨質感,像一抹凝固的血。
我沒有回答張薇,只是慢條斯理地伸手拿起那支口紅,輕輕旋出膏體,對著桌上精致的化妝鏡,一點點仔細地涂抹在唇上。
動作不緊不慢,每一筆都勾勒得極為認真、精準。鏡子里的女人,眉眼銳利如鷹,妝容精致得一絲不茍,紅唇妖冶似火,渾身透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冷冽氣場。
三年時間,足以把一塊鐵板磨礪成一把利刃。涂好口紅,我輕輕抿了抿唇,對著鏡子里那個有些陌生的自己微微一笑。
很好。就讓我看看,這把磨了三年的刀,今天能剮下他幾分傲骨。
隨后,我伸手拿起話筒。
“讓他上來。”
電話那頭的張薇明顯愣了一下,好一會兒都沒反應過來。
我的視線越過百葉窗,投向樓下接待區的方向。雖然看不太真切,但我知道,他一定在那兒。
或許此刻,他正忐忑不安地最后一次整理那條求職時才舍得系上的領帶,做著那些他自己可能都覺得鄙夷,卻又不得不做的,試圖給面試官留下好印象的局促動作。
我嘴角的弧度不自覺加深了些,對著話筒,清晰而平穩地吩咐著,聲音里裹著紅唇特有的明艷與冷酷:
“順便通知所有技術面試官,中午加班。我要親眼看看,這位曾斷言我只配待在廚房的天才,如今還剩下幾分能耐。”
我頓了頓,紅唇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補充道:“告訴他們,不必留情面。我要最嚴格的壓力面試,我要看到他技術壁壘最真實的成色。”
電話掛斷后,空氣仿佛瞬間凝滯了,只剩下中央空調細微的出風聲。我指尖無意識地輕輕點著光滑的紅木桌面,那抹新涂的正紅色在冷白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像一道剛剛凝結的傷口。
樓下接待區,慕澤,我的前夫,那個曾經用最刻薄的語言,將我死死釘在廚房恥辱柱上的男人,正等待著我的審判。
很快,內線電話再次急促響起,是前臺略顯緊張的聲音:“林總,慕先生已經到了,現在請他上去嗎?”
“讓他直接來三號會議室。通知技術部的王總監、李經理,還有HR張總監,五分鐘后三號會議室集合。”
“好的,林總。”
就在電話掛斷的同時,我放在桌下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是來自加密通訊器的緊急彈窗,屏幕上只有一行簡短卻帶著刺骨寒意的字:【盯住慕澤,他的AI研究,或許和“K計劃”有關】。
手機屏幕上“K計劃”三個字像根刺扎進眼里,我腦子瞬間亂了,慕澤的AI研究怎么會和這個扯上關系?
更讓我心頭發緊的是,慕澤剛進會議室,K先生的消息就到了,他怎么會這么快知道慕澤來面試?這時間點太蹊蹺了,剛理清楚的“審判”心思,全被這堆擰成亂麻的疑惑給沖沒了。
難道他的出現,本身就是一個針對我的陷阱?就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初時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圈漣漪,卻足以層層擴散,最終,掀起吞噬一切的巨浪。
只是不知,這即將被巨浪吞噬的,會是他,是我,還是我們所有人?
此刻,風暴前的第一道漣漪,已無聲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