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戈司。
“老爺不好了!出大事了!”
國公府的老管家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進了鄭明遠的值房。
鄭明遠昨日為女兒之事請了半天假,今日下朝后強打精神來點卯上值。
心中本就郁結難消,此刻再見老管家這副驚慌失措的模樣,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瞬間攫住了他。
“又怎么了!”
當聽完老管家語無倫次地敘述完京兆府審案以及滿城風雨的流言時,鄭明遠如遭重擊,整個人僵在了太師椅上。
怎會……如此?
這是要徹底毀掉徽音的名節,將他國公府釘死在恥辱柱上!
電光火石間,鄭明遠已然明了,這是六公主對生日宴上那場算計的報復。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甚至更加酷烈。
“徽音她是怎么出府的?”鄭明遠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
“回……回老爺,老奴查問了角門守值的婆子,應是劉峰侍衛長帶著出去的。
昨夜一次,今晨又一次……”
“蠢貨!”鄭明遠猛地一拍桌案,面色鐵青,額角青筋暴跳。
這簡直是自投羅網,自己把脖子伸出去任人宰割。
“如今到底如何了?”
“外頭傳得不堪入耳,萬幸小姐機智應變……”
他趕緊將京兆府后堂如何交涉、如何編造的故事,快速復述了一遍。
鄭明遠聽完,緩緩閉上眼,重重吐出一口濁氣。
他知道,這已是當下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
可那又如何?
污點已然烙印,再也洗刷不掉,徽音徹底廢了。
“今科秀才查得如何了?”
鄭明遠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含著一種令人心寒的冰冷。
“已有眉目,篩選出三位身家清白、略有薄產、有望中舉的秀才,其中……”
鄭明遠擺擺手打斷了他:“老家離中宸道最遠的是哪一位?”
“是白虎西道,靠近西域邊陲的一位王姓秀才。”
“就他了,此番若能中舉,選官發回原籍做個縣令或縣丞。
若他未能中舉,那便直接成親送走,也不必再編造什么兩情相悅、才子佳人的故事了。”
“是,老奴明白。”老管家垂首應下,只覺得后背發冷。
“府上備一份厚禮,要大張旗鼓,讓秉鈞親自送去京兆府,把人風風光光接回來。”
鄭明遠吩咐完,目光如刀般刺向老管家,
“看門的婆子,你知道該怎么做。
至于劉峰和春鶯,暫時留著,看好他們,也看好小姐的院子。
若再讓她逃了出來,唯你是問。”
“是!老奴遵命,絕不敢再有差池!”
……
午時將近,京兆府衙門前。
京兆府尹鄧弘毅已得到通傳,早早候在了大門前。
所有積壓的案子已審結完畢,本該松口氣好好休整,結果攤上了潑天大禍。
更讓他心驚的是,就在剛才,他得知六公主府的碎墨姑娘今晨竟來過京兆府,辦理了價值十萬兩產業的過戶手續。
十萬兩銀子固然驚人,但更關鍵的是這產業來源,竟是鄭徽音名下。
巧合?騙鬼呢!
鄭家這回怕是連最后一點遮羞布都被扒得干干凈凈,輸得徹底。
思緒翻涌間,一陣喧天的鑼鼓聲由遠及近。
只見鄭國公府的嫡子鄭秉鈞,一身華服,騎在高頭大馬上,身后一溜抬著厚重禮箱的仆役。
敲敲打打,聲勢浩大地停在了京兆府門前,百姓被這陣仗吸引,再次圍攏過來。
“鄧大人!”鄭秉鈞翻身下馬,臉上堆起感激涕零的笑容,快步上前。
“鄭大人!”鄧弘毅不敢有絲毫拿喬,立刻快步走下石階相迎。
兩人雙手相握,用力地上下搖晃,臉上都洋溢著真摯無比的笑容,仿佛多年至交。
鄭秉鈞聲音洪亮:
“鄧大人,大恩不言謝啊。
府上這幾日真是急瘋了,又恐綁匪喪心病狂傷了小女性命。
投鼠忌器,這才秘而不宣、不敢聲張,讓大人費心了!”
“哪里哪里,鄭大人言重了,這本就是下官分內之事。
幸得老天庇佑,鄭大姑娘吉人天相,雖有驚嚇,但萬幸未曾受到傷害,此乃不幸中之萬幸。”
他刻意咬重了“老天庇佑”和“未曾受到傷害”幾個字。
鄭秉鈞聞言,眸子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瞇。
老天?這是在提醒他,這背后是“天意”,是陛下默許?
臉上的感激之情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真實沉重,握著鄧弘毅的手又用力搖了搖:
“鄧大人高義,秉鈞銘記于心!”
鄧弘毅點到即止。
他這番提醒,已是看在同朝為官的情分上。
若鄭國公府能看清局勢,及時切割,未必沒有重新穩固的機會。
但若心存怨懟,陽奉陰違,還做著兩頭平衡的美夢……
呵,咱們那位女帝陛下,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軟的主兒!
勛貴之首又如何?
單憑女子科舉一事,就已讓看似鐵板一塊的勛貴陣營裂痕叢生。
這幾乎已經是在明示,若再敢親近世家,后果自負。
鄧弘毅幾乎能預見,陛下只需另擇一家聽話的勛貴,扶持其家中女子中舉入仕。
再借此由頭大肆封賞,做出取代鄭國公府的姿態,一切便水到渠成。
兩人一番虛情假意的寒暄后,目光轉向已重新梳洗更衣、卻難掩憔悴蒼白的鄭徽音。
“父親!”
鄭徽音見到鄭秉鈞,眼圈一紅,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踉蹌著撲了過來。
“徽音!我的兒!”
鄭秉鈞張開雙臂,穩穩接住女兒,大手在她背上輕輕拍撫,語氣充滿了心疼與后怕,
“苦了你了,孩子!”
“女兒不苦,萬幸還能見到父親。”
鄭徽音將臉埋在父親肩頭,聲音哽咽。
“好了好了,沒事了,跟父親回家!”
鄭秉鈞攬著女兒的肩膀,姿態無比呵護,在無數道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注視下,將她小心翼翼地扶上了那輛裝飾華貴、代表著國公府體面的馬車。
車門“咔噠”一聲關上,瞬間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窺探。
寬敞華麗的車廂內,鋪著厚厚的錦緞軟墊,熏著淡雅的安神香。
然而,這舒適的環境卻如同冰窖。
父女二人各自占據了車廂的兩端,中間隔著的距離仿佛天塹。
鄭秉鈞臉上的慈愛與痛惜早已消失無蹤,只剩下冰封般的冷漠。
端坐如松,目光平視前方雕花的車壁,仿佛身邊空無一物。
鄭徽音則緊緊蜷縮在角落里,雙手死死攥著膝上干凈的裙擺,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她低垂著頭看不清表情,眸中一片冰冷。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轆轆聲。
車廂內沒有一句對話,沒有一個眼神的交匯。
父女之間最后一絲溫情,在今日這出大戲之后已然碎成齏粉。
只余下這死水般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