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幕沉得如潑墨。
未到四更天,秦昭玥就被毫不留情地從溫暖被窩里薅了出來。
在公主府時,好歹還有碎墨和墨一頂在前頭。
硬著頭皮承受她滔天的起床怨念和時不時甩來的“小鞋”。
可在這皇宮大內,大家都是皇嗣,誰慣著誰啊。
右偏殿內,燈火通明。
小九抱著胳膊,像個監工的小大人似的杵在一旁,小臉上寫滿了嫌棄:
“六姐姐,你也太懶了吧。”
秦昭玥連眼皮都懶得抬,整個人像沒骨頭似的癱在梳妝臺前的繡墩上。
抱著櫻糯,腦袋枕在她的肩膀上,閉著眼睛打瞌睡。
桃夭站在她身后,正小心翼翼梳理著如瀑的青絲。
她梳的是改良過的半翻髻,既端莊又不失少女的輕盈。
發髻并未堆砌過高,發間只點綴了幾支小巧玲瓏的點翠鑲珍珠花鈿,并斜插一支素銀嵌白玉的步搖簪。
“殿下,頭發梳好了,該上妝了。”
這下換成桃夭在后面用身體當靠墊抵著自家主子,由櫻糯上妝。
二人之前在府里跟著劉嬤嬤學了手藝,不過到底沒有人壓陣,到底有些緊張。
小九見狀,小嘴撇得更高了。
櫻糯的手很巧,動作也快。
考慮到今日是出席嚴肅場合,妝容以素雅清麗為主。
底妝薄薄敷上一層細膩的珍珠粉,勻凈膚色,透出天然的好氣色。
眉毛只用螺子黛輕輕掃過,遠山含黛,增添一絲書卷氣。
又在眼尾用極淡的檀色暈染開,腮紅選用桃花粉,唇脂用柔和的珊瑚色點染。
梳頭上妝,接下來是換衣。
一身月白色銀線繡折枝玉蘭紋的交領襦裙,外罩一件淺碧色云紗半臂。
腰間束淺杏色宮絳,掛一枚小巧的羊脂玉佩。
準備妥當,匆匆用了些清淡的早膳。
七位皇嗣連同隨從,浩浩蕩蕩地乘坐馬車,從宮門駛出。
今日是鄉試補錄的初試,意義非凡,故而儀制格外鄭重。
目的地是位于城西的青云書院,此刻書院所在的整條文華街早已被京兆府的衙役帶著武侯坊丁凈街戒嚴。
寅正剛過,天色依舊濃黑如墨。
街道兩旁,熊熊燃燒的火把連成兩條跳動的火龍。
將青石板路映照得忽明忽暗,空氣中彌漫著松脂燃燒的氣味。
秦昭玥坐在微微搖晃的馬車里,整個人都是懵的,腦袋一點一點。
凌晨四點,海棠花未眠……
她倒是眠了,就是眠得不太夠。
馬車在街口停下,需要步行進入最后的戒嚴區。
一下車,秦昭玥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瞌睡都飛了一半。
這……像話嗎?
凌晨四點啊,整條文華街兩頭,竟然被聞訊趕來的鳳京百姓圍了個水泄不通。
烏泱泱的人頭攢動,低語聲匯成一片嗡嗡的聲浪。
這看熱鬧的熱情,簡直能驅散秋晨的寒意。
儀制司和天官司兩位少監,作為今日官位最高的主持者,早已在書院門前等候。
皇嗣到場,眾官員忙上前見禮。
秦昭玥混在人堆里,有樣學樣地行禮,只是動作多少有些敷衍。
兩位少監與領頭的三公主、四公主攀談起來,老五也像模像樣地跟在兩位姐姐身后,儼然一副參與事務的架勢。
而秦昭玥則非常自覺地帶著三個小的,遠遠地站在了另一邊。
又是被迫成為孩子王的一天,秦昭玥內心哀嚎。
而且這回連坑小錢錢的樂趣都沒有,更提不起興致。
她眼珠一轉,目光落在小七和小八身上。
“小七,小八,”她壓低聲音,一臉嚴肅,“考驗你們是不是男子漢的時候到了!”
兩個男孩立刻挺直了小身板,緊張地看著她:“六姐姐,什么考驗?”
秦昭玥安排兩人站到她身后,背對著自己。
然后身體微微后仰,穩穩地抵在兩個弟弟的背上。
“就這樣撐住六姐姐,就當是練下盤功夫了。男子漢大屁股,這點擔當必須有!”
“嗯,六姐姐放心睡吧,保管摔不了你!”
小九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小手指著秦昭玥,氣得直哆嗦。
“六姐姐你欺負小孩子,你還有沒有點當姐姐的樣子了?”
秦昭玥眼睛都不睜,含糊道:“去去去,小七小八已經是武者了。
武者分什么小孩子,他們現在就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對!”小七小八異口同聲,站得更穩了。
秦昭玥心里門兒清。
這倆小家伙打小就用皇室頂級的資源打磨筋骨,如今穩穩踏入九品境。
皇室并非不能強行把他們堆到氣武境。
但為了根基穩固、不揠苗助長,才讓他們一步步夯實基礎。
路子跟硬生生在六品境打磨多年的長姐如出一轍。
眼前這三個小的,是南北和平、朝局穩定后才出生的。
大概母皇也想享受下天倫之樂,故而養得都比較天真爛漫。
小九要不是被她“調教”了幾回,生出點小心眼子,跟小七小八也差不了多少。
皇嗣團隊分成了鮮明的兩撥。
一撥是三公主、四公主、五皇子,圍繞在兩司少監、國子監祭酒、司業以及青云書院山長身邊,認真討論初試的細節。
另一撥,就是秦昭玥領銜的閑散小孩兒組。
涇渭分明,誰也不挨著誰。
此地青云書院,在藏龍臥虎的鳳京文壇,堪堪擠進前十。
按理說初試這等盛事,無論如何也落不到它頭上。
歸根結底,皆因鳳京那些頂尖的書院,清一色只收男子。
陛下雖力排眾議開了女子科舉、興辦了女子學堂,但阻力重重。
女子學堂頂尖師資匱乏,真正學問精深、有名望的大儒,極少愿意“屈尊”。
世家大族、傳統文壇勢力或明或暗的抵制,以及更多人的冷眼旁觀。
導致的結果就是別說前十的書院,但凡稍有名氣、底蘊深厚的書院,沒有一個愿意開設女子班。
連天子腳下的鳳京都如此,地方上的情形可想而知。
而這一次,選中同樣未有開過女子班的青云書院作為初試地點,其背后意義就值得深究了。
書院門前,靠近大門的位置是留給皇嗣、官員和主考們的。
稍遠一些,則站著受邀而來的國子監教習、其他書院的山長和資深教習。
他們不僅是觀禮者,更是今日初試的共同監考官。
此時眾人的目光卻時不時瞥向不遠處的皇嗣方向。
其他人也就罷了,只有一人看起來極為礙眼——青云書院山長林棲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