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出任鳳京各大書院的山長,皆是飽學之士、文壇清流,絕非籍籍無名之輩。
此刻他們自成一個小圈子,瞥向林棲梧的目光多少有些不善。
“哼!林山長這腰桿子,怕是快彎到地上去了!”
一位身著赭色儒袍、面容清癯的老者捻著胡須,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
旁邊一位略顯富態的山長接口,聲音不高卻足以讓周圍人聽見:
“文人風骨?怕是早被那青云書院的門匾壓碎了吧,這般諂媚逢迎……”
另一位神情嚴肅的山長冷冷道:“沐猴而冠罷了。”
眾人聞言,紛紛發出壓抑的嗤笑或附和聲。
話雖如此,但每個人眼底深處翻涌的情緒卻復雜得多。
羨慕,嫉妒,不屑……都難掩那一絲焦慮。
尤其排名前五的書院山長,眉宇間或眼神中流露出的異色更為明顯。
為何不選最好的,偏偏選了青云書院這個不上不下的?
鳳京書院的排名格局,早已在各方勢力的博弈下穩固多年。
爭奪頂尖生源、供養名師大儒、營造優越環境,哪一樣離得開背后的支持?
短期內名次或有浮動,但塔尖的位置,尤其是前三甲,堅如磐石。
如今青云書院被選為初試之地,一旦女子科舉因此舉而崛起,青云書院必將在這歷史性的篇章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讀書人或可淡泊名利,但能真正超脫于“青史留名”誘惑的,又有幾人?
而這,僅僅是最表層的第一重影響。
陛下借朔風二公主的東風,力推女子科舉,甚至不惜打破常規強設“補錄”,將中宸道拔尖的才女網羅其中。
那些原本觀望、甚至暗中抵制的,看到自家女兒孫女真能中舉得官,為家族帶來切實利益時,還會吝嗇投入資源嗎?
幾乎可以肯定,平衡必將被打破!
青云書院作為首開先河之地,必然吃到第一波紅利。
名聲、最好的女學生資源、皇家的青睞……其中最可怕的就是生源。
舉人只是起點,后續還有會試、殿試。
若讓青云書院將這批最優質的女子生源盡收囊中,再得到皇家暗中扶持……
未來鳳京書院的排名,怕是要地動山搖!
在場的山長們哪個不是人精,一想到青云書院可能借此開設女子班,進而吸引優質生源和資源,他們的眼神就變得無比復雜。
不開?難道眼睜睜看著青云書院乘風而上、獨占鰲頭?
開?又該如何平衡他們背后的那些支持者。
“臭不要臉!”
不知是誰低低地啐了一口,頓時引起了周圍山長們心中隱秘的共鳴。
原本大家同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無非席次區別罷了。
現在可好,青云書院悄無聲息撇下他們單開一桌。
可不就是掀了桌子、壞了規矩的“臭不要臉”嗎?大家心情能好才怪!
稍遠一些,國子監教習們的圈子相對安靜些。
其中,一位身著青布長衫的男子尤為引人注目。
他身形頎長,面容清俊,氣質溫潤如玉,眉宇間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沉靜與專注。
正是當朝宰相的次子,裴雪檐。
二甲進士出身,這份功名放在尋常人家足以光耀門楣。
可是他上頭還有一位光芒萬丈的兄長,狀元郎裴雪樵。
長兄嫡子,文采斐然,是相府當之無愧的“門面”。
相比之下,裴雪檐的光彩便顯得不那么奪目。
考取功名后,并未進入六司衙門或清貴的翰林院,而是一頭扎進了國子監,甘愿做一名默默無聞的普通教習。
然而,是金子總會發光。
有些人學問精深卻未必能教出好學生,裴雪檐卻不存在這個問題。
他講學深入淺出,循循善誘,極受學生喜愛。
短短五年,經他手送入科場并中舉的學子,無論數量還是名次,在國子監內已悄然名列前茅。雖不敢說桃李滿天下,但這股勢頭已然形成。
更關鍵的是,這份成就所帶來的人脈完全脫離于相府,純粹源于裴雪檐自身的學識與人格魅力。
最初或許有人是沖著“宰相次子”的名頭而來,但最終都被他的學識為人、傾囊相授的師者風范所折服。
如果說裴雪樵是相府光鮮亮麗的門面,那么裴雪檐就是不顯山不露水的根基。
他在國子監默默耕耘,編織著一張屬于自己的士林關系網。
假以時日,若相府真遭遇不測風云,裴雪檐或許就是裴家能在清議士林中保住一線生機的希望所在。
父親在培養兄長時,著重于學問與君子之風,卻規避了那些深沉詭譎的為官之道。
裴雪檐能理解父親的苦心。
獨相十三年,這份恩寵太重了。
若兄長鋒芒畢露,稍有不慎便是烈火烹油,禍福難料。
而他則不同,表面埋頭書案不問世事,實際卻得了這塊的傳承。
直到現在,每當休沐歸家時,都會在書房密談中,承襲父親浸淫官場數十載的權謀智慧與為官之道。
故而,裴雪檐對朝堂風云有著深刻的洞見。
目光沉靜掃過那群低聲抱怨的書院山長,也聽到了那句“臭不要臉”。
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心中卻一片清明。
陛下這些年看似平和忍讓,但其骨子里的強勢與魄力從未改變。
此次驟然在女子科舉上做出如此大的動作,所圖必然深遠。
既然出手,必是謀定而后動,箭無虛發。
在他看來,女子科舉與入仕的崛起,已是板上釘釘。
關于這一點,裴雪檐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兄長竟轉入六司任職。
若無父親默許甚至推動,絕不可能促成此事。
裴雪檐私下已推演多次,還是沒有找到什么線索。
趁著此次休沐歸家的機會,他定要好好問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