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御書房內燭火通明,金絲楠木案幾上堆積如山的奏折映出搖曳暗影。
窗外秋風肅殺,穿過宮廊時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檐角鐵馬相擊,一聲、又一聲,敲碎了本該萬籟俱寂的皇城之夜。
方才稍見穩定的朝局,在傳來二皇子秦景珩于南境自立為王的訊息時,徹底天翻地覆。
燭淚堆疊,氤氳在蟠龍銜珠的青銅燈臺上,將御案前每個人的面容照得晦暗不明。
除了秦昭玥,還歪在榻上。
她早先還在思忖,若當時二哥身在鳳京,恐怕是個棘手的變數。
卻未料到,人不在,掀起的風浪竟更為滔天。
如何應對,已經有了定論。
蒙家蒙堅為先鋒大將,于午后率領一萬禁軍南下。
而玄戈司左少監任主帥,落后一步,需要沿途率領府兵,集結兵力而后與先鋒軍匯合。
與此同時,臨海府的璇璣衛悉數調動前往南境,暗中配合,搜集軍情。
北方戰事未歇,重騎兵不敢妄動,卻也已遣使疾馳傳訊,命其整軍待命,以備不虞。
然北兵南調,山水迢遞,南部又多崇山峻嶺、茂林深谷,重甲鐵騎于此間如龍困淺灘。
糧草輜重、地形利弊、行軍路線……
千頭萬緒,如同一張無形巨網,將剛剛拼湊起來的班子縛得喘不過氣。
秦昭玥始終緘默。
三公主與隱蟄幾番向她問計,她只垂眸說自己不諳兵事,不敢妄言。
御案之上,一幅巨制南境輿圖鋪展而開,墨跡勾勒山河城池,朱筆點畫行軍陣列。
叛軍可能進犯之路、我軍應據之險關、兵力如何分配、秋糧如何征調……
方才藉由鏟除四大世家充盈起來的國庫,如今戰端一開,只怕金山銀山亦要填進這無底深窟。
議至最后,仍無定論。
皇嗣中最通軍務的大公主遠在北疆,余者不過紙上談兵。
秦昭玥心知多說無益,卻也不曾出言打斷。
直至聲浪漸息,她才抬眸輕聲問道:
“討論了這般久,我就問一句,短期內能否收復南境?”
滿室寂然。
燭火噼啪一聲,爆開一點星芒。
三公主秦昭琬唇瓣緊抿,良久才道:“恐是不能。”
午后密議時,隱蟄已在秦昭玥授意之下,將南境盜采鐵礦、私鑄兵甲之事和盤托出。
二皇子背后有世家余孽支撐,絕非一朝一夕所能成事。
此番驟然發難,背后是數年積累、多方籌謀。
當下北境未平,鳳京禁軍不敢盡數南調。
能形成對峙之勢已屬不易,若要一舉平定,難如登天。
“六妹妹如此追問……是否與救治母皇有關?”
秦昭玥毫不猶豫地頷首:“是。南境不平,母皇必死無疑。”
她雖已至三品境,終究不是鐵打的身軀。
縱能強撐十日半月的不睡,也終有極限。
而南境不定,“國泰民安”便無從談起,功德值亦難以為繼。
母皇體內生機之毒比當初長姐所中還要猛烈,秦昭玥不知道要徹底滌清劇毒需要多少功德值。
五六萬……怕是不夠。
不能一次性清除,那功德值就是純純浪費。
山河破碎,國運衰微,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御書房內空氣凝重如鐵。
眾人雖不知功德值之秘,卻皆知昭玥之能與國運相連。
裂土分疆,國運必損。
三公主驟然握緊掌心,指節發白:“那就舉全國之力,背水一戰!”
四公主卻搖頭:“且不說勝算幾何,即便慘勝,亦必民生凋敝、山河瘡痍。
母皇苦心經營十四載,方有今日強國民安之象。
縱然傾盡一切換得母皇蘇醒,她又豈愿見到如此局面?”
一片死寂,好像無論如何都陷入了死局。
燈燭之光漸漸微弱,紗簾在風中起伏如呼吸,更漏聲滴答作響,每一響都敲在人心最沉郁之處。
窗外的天墨黑如硯,不見星月,唯有宮墻之上巡邏侍衛的燈籠偶爾掠過,如鬼火幽幽。
御案上的茶早已冷透,青瓷杯沿凝著一圈澀痕,像干涸的淚。
最終,是秦昭玥一聲悠長的嘆息,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唯有一法:誅殺二哥。”
無論秦景珩是自愿還是被迫為傀儡,他的存在便是“名正言順”的旗幟。
若這面旗幟倒下,叛軍便只是叛軍,軍心必潰,民氣必墮。
誅殺皇子,本不該由她提出,但她還是說了。
三公主秦昭琬立于御案之前,身影被燭光拉得極長,輕輕晃動,如風中蘆葦。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唇色褪盡,眼中波瀾洶涌。
窗外忽起風嘯,穿過九重宮闕,恍若冤魂低泣。
十余息之后,她眼底所有掙扎盡數沉淀,化作寒鐵般的堅定。
“命——”她的聲音嘶啞,卻字字如鐵,“璇璣衛刺殺逆賊秦景珩。”
她下令,便是將這天大的干系一肩扛下。
縱然這是當前最理智的抉擇,然他日若母皇康健,儲位之爭,難免成為攻訐之柄。
秦昭玥心中輕嘆,世事兩難,至此已無萬全之策。
“臣,遵旨。”
隱蟄躬身領命,正欲開口,秦昭玥卻搖頭打斷:
“世家既敢扶持二哥,豈能不防暗殺?他身邊必定高手如云。
璇璣衛縱有死士,亦未必能成事,我們大抵只有一次機會。”
她轉而望向始終靜立一旁的江無涯與楚星瀾,眸光清冽如雪:
“師兄師姐,此番只能勞煩你們,隨我走一遭了。”
滿堂皆驚。
“不可!”
“小六慎言!”
秦昭玥抬手止住眾人爭議:
“縱然派二品境刺客前往,也難保萬全,如果對方有接近一品的高手呢?”
時機太過巧合,令人不得不想起此前云渺真人那場刺殺。
既然有第一個,誰知道有沒有第二個?
以薛老此前苦戰的情形推斷,兩名二品境至多與之戰平。
若要一擊必殺,唯有天地人三盤齊聚,方有一線生機。
無人能反駁。
三公主聲音發顫:
“昭玥,你豈可親身犯險?更何況你若南下,母皇該怎么辦……”
秦昭玥唇角牽起一絲倦淡的弧度:
“那么,三姐可能在我撐不住睡著之前,收復南境?”
沉默再度吞噬了一切。
她不再多言,只看向江無涯:
“師兄,我不敢妄言重振天衍宗昔日榮光,但可立誓:
必使你這一脈與先前屢行刺殺的術士之流劃清干系,不受牽連。
兩代帝王之內,保天衍宗正統,傳承不滅。”
江無涯當即拱手:“小師妹何出此言?師兄必護你周全。”
他說的是護她周全,而非必定成功。
心下已經暗暗做出決定,若事不可為,自會帶她抽身而退。
楚星瀾亦輕笑一聲,颯然如劍鳴:“義不容辭。”
秦昭玥微微頷首,
“既如此,準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