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瓊無畏、勇毅,能于萬軍之中捕捉稍縱即逝的戰機,創造出堪稱輝煌的戰果,這些都不能掩蓋她以身犯險的事實。
此事自然不能簡單論對錯。
秦昭玥雖不諳兵事,卻也明白,一支軍隊在戰場上折損超過一定限度,軍心勢必渙散。
所謂兵敗如山倒,便是此理。
通常而言,折損五成兵力而陣列不潰者,其將領已可稱良將。
而鳳翎營組建不過半月,兩千騎卒中半數為新兵,在此等情形下,經歷慘烈沖鋒后僅存不足百人,竟能死戰不退。
完成幾乎必死的任務,為最終勝利奠定基石。
若非長姐身先士卒、以個人魅力與勇氣凝聚軍心,絕無可能做到。
然而,若從一國之君、從考量江山社稷繼承人的角度審視,將自身置于萬死之地,一旦真有閃差,后果不堪設想。
或可說“君王死社稷”是某種悲壯的榮光,但身為帝王,總需慮及身后之事。
萬一出現意外,由何人繼任,朝局如何平穩過渡,邊境是否再生波瀾。
秦明凰自然明白小六話中未盡之意,這已是相當含蓄的說法。
儲位之爭,是她思慮已久的心事。
昭瓊作為長女,自幼便承載了她許多期望。
此前賑災之后的朝堂辯功,曾讓她眼前一亮,覺得未來可期。
但經此北境一戰,雖立下赫赫戰功,其行事風格卻讓她心中仍存隱憂。
至于老二秦景珩……經南境此番折騰,評價自然跌落三分。
無論如何,一個“識人不明”的過錯是逃不掉的。
身邊跟隨多年的首席幕僚包藏禍心,他卻毫無察覺,識人御下之能可見一斑。
正如她昏迷前最后的安排,老三昭琬和老四昭樞,性情沉穩顧全大局,或許才是更合適的人選。
可如今……秦明凰的目光落在眼前這個看似懶散、實則深藏不露的女兒身上。
能力超凡,身負天盤傳承,按照天衍宗的說法,其余兩大圣器的持有者注定會匯聚其左右。
加之她機變百出、殺伐決斷……
秦明凰已仔仔細細閱遍了璇璣衛關于她昏迷期間小六所有行動的密報。
其心志手段,已讓她將小六的地位在心中拔高到了前所未有的位置。
若她有心爭奪儲位,此番收復朱雀南道、甚至可能為將來納入南疆奠定基礎的潑天之功,便是最堅實的資本。
有此功勞打底,再加上江無涯、楚星瀾兩位二品境宗師的輔佐,眾多璇璣衛千戶的認同,乃至裴家小子和蒙堅那點若有似無的青睞。
不知不覺間,小六身邊已悄然匯聚起一股令人心驚的力量。
看似無意爭搶,這些人和勢卻仿佛受到某種無形牽引般向她靠攏,或許便是天盤所攜氣運的玄妙之處。
偏偏……偏偏她的性子又是這般懶散憊怠。
“小六,你……”秦明凰心中念頭百轉,終是忍不住開口。
“我不干。”沒等母親說完,秦昭玥便斬釘截鐵地堵了回去。
秦明凰:“……”
看吧,就是這么敏銳,且不留余地。
秦昭玥依舊窩在楚星瀾身邊,聲音悶悶的,帶著十足的憊懶:
“母皇,女兒這回立的功勞不小吧?可不能再逼我干活了。”
說著,她突然“哎呀”一聲,抬手捂住了額頭,眉頭緊緊皺起,一副虛弱不堪的模樣,
“嘶……七天沒合眼,又長途奔襲、勞心勞力的,好像傷了元氣,得好好將養一陣子才行。”
車簾外立刻傳來江無涯關切的詢問,聲音帶著焦急:
“小師妹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嗎?要不要師兄看看?”
“沒事的師兄,就是有點乏,慢慢養養就好了。”
【開玩笑,剛拼死拼活干完那么大一堆事,這就又盯上我了?真當我是老黃牛唄?
給你面子叫你一聲母皇,不給你面子你是個……
哼,就憑老娘現在的實力,加上師兄師姐護著,還有攢夠了的老本,想走誰能攔得住?鬧呢!】
秦明凰額角青筋隱隱跳動。
那還真是要謝謝乖女兒了,好歹還肯給她這個母皇三分薄面。
之前還能拿捏小六的辦法,似乎也不靈光了。
從四大世家收繳上來的銀票古玩珍奇,絕大部分確已充入國庫。
但以這小狐貍的性子,絕對私下截留了不小的一份。
秦明凰也懶得去深究具體數目,估摸著不會少于一二百萬兩之巨。
有了這筆錢,這小妮子更是有恃無恐。
“哎……” 秦明凰悠長地嘆了口氣,帶著幾分無可奈何。
算了,此事也不急在一時。
小六既然想休息,便讓她好生休息吧。
反正自己如今修為大漲,生機充沛,儲位之事,大可從容圖之。
平心而論,經此一劫,她心中已是頗為滿意。
自己病重昏迷期間,兒女們并未陷入內斗傾軋,而是能勠力同心。
老三昭琬也能容得下底下的弟妹,顧全大局,這已是難得的好局面了。
既已拋開那敏感話題,接下來的行程便輕松愜意起來。
車馬走走停停,遇有名城大邑、秀麗鄉鎮便入內游覽,嘗遍各地美食。
秦明凰仿佛全然忘卻了歸期,任由馬車緩行,每逢州縣鄉里必做停留。
有時住上一夜,興致來時,盤桓三五日也是常有之事。
除了每日定時聽取璇璣衛奏報天下大事外,其余政務一概不理,真正是偷得浮生半日閑。
十日光陰倏忽而過,時節已近秋分。
幾場秋雨落下,天氣明顯轉涼,空氣中添了蕭瑟的寒意。
不過這點溫度變化,對四位修為不凡的人來說自然不算什么。
只是為了不顯得突兀,也隨俗添置了些應季的衣物。
這一日,馬車駛入了一個名為清泉鄉的地方。
還未靠近鄉集中心,便見前方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人聲隱約傳來,正是鄉里征收秋稅的時候。
道旁田埂邊,金黃的稻谷已收割大半,露出些許斑駁的土地。
排隊等候的百姓們大多穿著漿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衫,面容被日頭曬得黝黑,帶著常年勞作的風霜印記。
他們或用扁擔挑著裝滿新谷的籮筐,或用獨輪車推著沉甸甸的麻袋,安靜地等待著。
鄉吏設下的臨時稅點處,算盤珠子打得噼啪作響,官吏唱數之下,糧食倒入官斗。
有老者顫巍巍地遞上辛苦一年所得的糧食,眼神中帶著幾分忐忑;
也有壯年漢子沉默地扛起糧袋,額角青筋微凸;
孩童在隊伍邊嬉戲打鬧,尚不知沉甸甸的糧食關乎全家一冬的飽暖。
秋陽透過稀疏的云層,灑在那些飽含汗水的糧食和質樸的面容上。
一切都顯得既平常,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