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玥緩步走近那處僻靜的小院。
離得近了,方才聽清那并非瑯瑯讀書聲,倒更像是稚童牙牙學語。
江無涯念一句,底下那二十四名眼神純凈的學生便跟著含糊不清地念一句。
“云鶴游天溯真源,
靈臺方寸納千川。
一念不生照萬法,
混元初衍道自然……”
那似乎是某種心法總綱,蘊含著玄妙的韻律,字字珠璣,卻又深奧難解。
可這些學生神智初開,字音都咬得不太準確。
使得整個院落里的跟讀聲顯得有些雜亂無章,烏泱泱一片,卻奇異地透著一股專注。
見她前來,江無涯立刻停止了授課,臉上堆滿笑容迎了上來。
“小師妹,你來了!”
“師兄,”秦昭玥目光掃過那些安靜坐著的學生,“你這是在做什么?”
江無涯興奮地搓著手,眉眼間盡是發現珍寶的喜悅,壓低聲音解釋道:
“小師妹你有所不知,這群孩子,乃是萬中無一的頂好材料!”
他難掩激動之情,詳細說明了在此教學的緣由。
原來,術士溝通天地、感悟大道,固然有其優勢,但往往陷入一個悖論:
越是心思純凈、保有赤子之心之人,越容易貼近天道,感應自然玄妙。
然而,修行之路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本就需爭搶每一份機緣資源。
待修行到高深境界者,無不是在某個領域走到極致的人物。
難免歷經滄桑,心思縝密如狐,善于布局,甚至不乏狠辣之輩。
到了那時,再想尋回最初的赤子之心,談何容易?
而眼前這二十四人,心智如同剛剛鋪開的潔白生宣,未曾沾染半點塵俗墨跡。
此刻在上面描繪什么,便會呈現什么。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便是最極致的赤子之心。
尋常稚童或許也有純真之心,但他們缺乏成年人的理解與專注力。
江無涯如今所做的,便是日日帶著他們反復朗誦天衍宗最基礎的入門心法總綱。
不談具體修行法門,不講解深奧道理,更不涉及修為境界。
至于他們能從這反復的誦讀中領悟到什么,全然看其個人造化,無人可以預料。
以往江無涯對收徒傳道之事興致缺缺,但如今既已尋到天盤認主的小師妹,又偶然發現這批璞玉,不免見獵心喜。
更何況,或許從他們這種混混沌沌、未經雕琢的領悟方式中,他能窺見一絲天道至簡的真意,對他自身沖擊玄之又玄的一品境或許大有裨益。
總而言之,此事在他看來,益處良多。
秦昭玥聽完,不知不覺間蹙起了秀眉。
二十幾個人,加上另一處院落安置的那些姿容出眾者,以公主府的財力自然養得起,但她也沒打算白白供養閑人。
最初的計劃是送他們去京郊莊園,跟隨老農學習耕種,至少能自給自足,安穩度日。
讓他們務農是一種活法,跟隨江無涯學習玄奧的術士之道也是一種活法。
對于這些心智近乎空白的人而言,本無優劣之分。
關鍵在于,他們無法表達自己的意愿,一切安排皆出于外人之手。
沉吟片刻,秦昭玥問道:“若繼續這般教下去,最終可能會如何?”
江無涯撓了撓頭,
“這個……師兄我也是頭一遭遇到此種情形,實難斷言。
不過合理推測,他們之中或許有人天生便與術士之道有緣,具備不低的潛質。
我并不打算教導太多,甚至不會解釋任何一句心法的含義,只計劃日復一日帶著他們誦讀。
若有人真能從中有所感悟,筑下大道的根基,那么基本上可確保其將來至少能踏入神武境。
若是無法能悟,大抵也無甚影響,不過是如同幼兒學語,也能安定心神。”
秦昭玥點了點頭,既然無甚弊端,便道:
“既如此,此事便交由師兄費心了。”
“嘿嘿嘿,好說好說,小師妹放心!”江無涯連連保證。
秦昭玥又旁觀了片刻。
見那些學生雖神情呆板,跟讀時卻異常認真,便不再打擾,轉身離開了小院。
既然已走到這后院深處,索性便往另一頭的雜院行去,打算瞧瞧從澄園救出的另一批人。
“殿下。”
剛走近那處院落附近,便遇見一名女子正端著木盆出來。
時值深秋,她只穿著一身普通婢女的素色布裙,青絲簡單地挽了一個單螺髻。
除了一支再尋常不過的木簪外,別無飾物。
然而,即便如此樸素的裝扮,也難掩其天生麗質。
見到秦昭玥,她立刻放下木盆,斂衽行禮,動作流暢自然。
“不必多禮。”秦昭玥虛抬了抬手。
“謝殿下。”
女子起身,恰有一縷烏發從鬢角滑落。
她伸出纖指,輕輕將其掠至耳后。
不過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由她做來,卻別有一番渾然天成的風情韻致。
秦昭玥心中暗嘆,骰心娘行事雖狠毒非人,但這挑選美人的眼光,確是毒辣到無可挑剔。
與那二十四個心智空白的“孩子”不同,這處雜院中的人神智是清醒的。
一個多月的平靜生活,讓他們恍然發覺,原來除了被當作玩物之外,世間還有另一種活法。
秦昭玥尚未踏入院門,院內之人見到她的身影,便已齊刷刷跪倒一片。
目光掃過,看到了許多人眼中真摯的感激之情。
她并未多言,只輕輕頷首,便轉身離去。
走出去一段距離,才問跟在身后的碎墨:
“她們平日在此,都做些什么?”
“回殿下,多是練習音律、彈琴、跳舞、歌唱,還有……便是學著如何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秦昭玥微微頷首。
可以想象,這群人無論容貌才藝皆屬頂尖。
若放歸外界,頃刻間便會被各方勢力瓜分殆盡,命運難測。
既然已經收留,公主府便是她們眼下最安穩的避風港。
可以預見,日后府邸的日子會更加豐富多彩。
碎墨小心觀察著自家殿下的表情,見其并無不悅,反而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這才暗暗松了口氣。
“此事,你做得不錯。”秦昭玥淡淡道。
“嘿嘿,謝殿下夸……”碎墨的笑容剛綻開一半。
“扣一個月月錢。”
“好……嗯?!”
碎墨的笑容僵在臉上,一時沒反應過來。
隨意散步一圈后,秦昭玥決定還是回歸本真,回她的軟榻上躺著去。
在廊下擺上軟榻,手邊放一杯消食的熱奶茶。
閑看庭院中秋色漸深,落葉翩躚,也不失為一種雅趣。
躺下的那一刻,身體陷入柔軟的墊子中,秦昭玥舒服地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秋風帶著絲絲涼意,但尚未到需要點炭盆的程度,手邊一杯熱氣騰騰的奶茶更是恰到好處。
這才是該過的日子,舒坦……
沐浴在微涼的秋風中,靜靜欣賞著院中景致,眼皮開始不受控制地打架。
就在此時,一道纖細窈窕的身影如同融入風中般,悄無聲息地浮現在了她的榻前。
其實以秦昭玥如今的修為,早已察覺到了對方的靠近,只是懶得點破罷了。
那身影站定,帶著幾分戲謔的清脆嗓音響起:
“指揮使大人,可真是好興致。”
秦昭玥連眼皮都未抬,懶洋洋地回道:
“喲,這不是咱們的副指揮使大人嘛,許久未見,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