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縣令周延清親自來宅院相請,等了小半個時辰才見到人。
“六殿下,即將完成開渠引流,下官特來邀請。”
昨日一整天都沒在礦上見著這位,聽說裴大人多次想要相勸,卻連六殿下的面都沒見著。
秦昭玥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梳九重云鳳髻、戴七翟金珠冠、著玄色織金妝花緞,整得跟上朝似的隆重。
依然頭顱微微仰起,從鼻子里發出了聲高傲的“嗯”。
一旁的裴雪樵眼睛里都有血絲,一個是在礦上奔波累得,一個是氣得睡不好覺。
滿心歡喜接下的差事,結果事兒也沒辦成,還惡了六殿下,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公主儀仗沒見著,但有十位婢女侍奉左右、兩百禁軍輕騎拱衛,牌面也是拉滿了。
來到礦上,秦昭玥萬眾矚目。
雨勢不減,沿著引渠兩側架著大量的火把照明。
“殿下,您是否要敲一錘子?”
秦昭玥連眼瞼都沒抬,“我敲個錘子,趕緊的。”整那沒用的儀式感。
“是是……”
一聲令下,民夫立刻開工。
本來就剩最后一小段了,結果生生等了半個時辰。
被挑選出來干活的都身強力壯,喊著號子有節奏一下接著一下。
沒到半盞茶的工夫,溝渠徹底鑿通,暗赤色的水流匯入溝渠之中。
民夫腰間都系了麻繩,岸上的人們一起發力將他們拽了上去。
鐵渣山附近的積水差不多沒過腳脖子,水位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
當重新露出濕噠噠的巖層時,現場爆發了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秦昭玥隔著三四十丈遠遠望著,心中也是松了口氣。
得,本職工作干完了。
“殿下,挖渠引流之法成了!全仰仗殿下之恩!”
面對激動的縣令,秦昭玥笑得矜持,“那都是長姐的功勞,我也就有些監工的功勞罷了。”
周延清:不,你沒有。
“殿下,”長公主的副將領著一位著甲的將領走上前來,“這位是駐軍將領,特來拜會。”
事兒辦成了才第一次拜會,也是沒誰了。
“做得好,本殿下會如實上報朝廷,暫時記下功勞,待賑災事成后一并請賞。”
“謝殿下。”
按理來說,三天沒日沒夜的忙碌,怎么著都應該先行犒賞一番。
但考慮到災情,讓赤巖縣出糧也不合適,副將就沒提這茬。
完成任務,駐軍需要立刻回返,她自去安排。
不是秦昭玥不懂事兒,而是刻意為之。
流焰說了,附近的州縣估計都被腐蝕得厲害,誰能保證駐軍中沒有知情人?
萬一他的計劃露了馬腳,赤巖縣有萬軍在此,還真不一定保證安全。
所以在完成引流的當下,立刻讓駐軍離開是明智之舉。
大批駐軍開始撤離,加緊趕制的鐵器收歸入庫。
凡從礦上調運的鐵礦石、于哪家鋪子鍛造、最終出了多少鐵器皆有記錄。
冶令親自負責此事,明知道他們已經不知盜采了多少,面上做得那叫一個滴水不漏。
此間事了,正待離開,卻發現坑丁們集結在一起竊竊私語。
最后推出了個干瘦老頭兒,步履蹣跚向著公主之行靠近。
離著還有八丈遠,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殿下!求殿下為我們做主……”
秦昭玥回眸,目光瞥向一旁的周延清,“周縣令,這是怎么回事?”
周延清面泛凄苦,后撤一步,深深一禮,“殿下,都賴下官……”
當初筑擋墻、開溝渠的時候他就做出過許諾,若是勞役一月,可免去一人或其后輩子孫的奴籍。
可如今滿打滿算才二十五日,自然不足一月。
“他們為赤巖縣、為治水做出了巨大貢獻,甚至不少人搭上了性命,下官想為坑丁請命!”
擲地有聲、振聾發聵,誰聽了不得贊一聲好官。
秦昭玥一時沒理他,抬眸望去,眼見著比第一日抵達時見到的人要少了一些。
那些坑丁衣衫襤褸,幾乎個個面有菜色,佝僂著身子不敢直視,卻總在抬眸,試圖去看清身著玄色外衫貴人臉上的表情。
籠在袖中的拳頭緊攥,她淡淡開口:“倒是差點忘了,長姐離開前有所囑咐,裴大人。”
裴雪樵陡然一個激靈,往前踏出一步,“下官在。”
“長姐讓你記錄坑丁姓名,包括重病死去的那些,若有后輩子孫,同樣記上。”
說著話這才喚周延清起身,“我無法保證一定可以免去奴籍,但會上報長姐。
有周縣令臨危不亂、治水得當的功勞,相信陛下定會斟酌封賞。”
“是!下官代這些坑丁、代赤巖縣百姓謝過殿下。”
不遠處的坑丁們見狀也全部跪下,“謝過殿下!”
雖說借了長公主殿下的托辭,周延清心中還是有所懷疑。
不過看到秦昭玥聽到這話嘴角抑制不住的喜悅,還有面對坑丁跪拜時微微仰起的頭顱,這份疑心又立刻淡去了不少。
難怪這日要穿得隆重,比送長公主出行時還要扎眼,原來是為了這一刻嗎?
“殿下,是否立刻啟程追趕大殿下?”
“不急,再歇……再看看溝渠引流的效果,起碼也要待上一日,明日再出發。”
好家伙,差點把心里話禿嚕出來了,那親兵嘴角扯了扯,卻還是答應下來,“是!”
秦昭玥沒有等裴雪樵的統計結果,立時就離開了礦場。
馬車上,掀開車幔眺望雨幕,面色無喜無悲。
自然是沒有什么“長姐囑托”,不過這種手段真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她也不那樣認為。
天高皇帝遠,本來就都是罪民,到時候朝廷真給了脫去奴籍的名額,說到底還不是縣令說了算。
本來礦上就盤剝嚴重,怕是那些名額都得競價,價高者得。
眼下這局勢,也就只能做到如此了,總比黑不黑、白不白得強。
回了宅邸,拒絕了縣衙慶功宴的邀請,倒是又得了不少食材,晚膳尤其豐盛。
子時,和衣而臥的秦昭玥睜開了眼睛。
流焰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殿下,該啟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