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之約
林未晞第一次見到沈硯之,是在老街的鐘表修理鋪。臘月的寒風卷著碎雪,撲在玻璃門上發出簌簌的響,她抱著祖父留下的舊座鐘站在柜臺前,看著男人正用鑷子夾起一枚極小的齒輪,指尖穩得像握著不會流淌的時光。
“這鐘的游絲斷了,”他頭也沒抬,聲音裹著舊木頭的溫軟,“是民國二十年的寶璣款,你祖父留給你的?”
林未晞愣住。她是市博物館的鐘表修復師,這次來老街是為了找匹配的游絲,卻沒想過這人能一眼看出座鐘的年份和來歷。更讓她意外的是,柜臺后的墻上掛著一幅裝裱的經文拓片,墨跡斑駁卻字字清晰——“你趁著年幼,衰敗的日子尚未來到,當記念造你的主”。
“您也信這個?”她指著拓片,指尖還沾著座鐘上的銅銹。
沈硯之終于抬頭,眼底映著窗外的雪光,像盛著一汪淺湖。“我爺爺是牧師,”他放下鑷子,從抽屜里取出一個錦盒,里面躺著幾卷不同型號的游絲,“這拓片是他臨終前給我的,說鐘表的齒輪有定數,人的日子也有定時。”
她沒接話。最近修復館里的一批古鐘時,總遇到莫名的挫敗——有的齒輪咬合處磨損嚴重,有的表盤刻度被歲月磨平,就像她自己的生活,二十八歲的年紀,事業剛起步,父母卻總催著她結婚生子,讓她覺得像被撥錯了發條的鐘,走得又急又亂。
“下周我要去山里修一座老教堂的鐘,”沈硯之忽然說,“那鐘是1903年從瑞士運過來的,表盤上刻著‘誰曾用手心量諸水’,你要是有空,可以一起去。或許你能從那座鐘里,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林未晞猶豫了五天。直到周五晚上,她在修復室里對著那座民國座鐘發呆,忽然想起祖父生前說的話——“鐘表的意義不是追趕時間,而是記住時光里的約定”。于是周六清晨,她裹緊羽絨服,坐上了沈硯之的舊越野車。
山里的雪比城里大,老教堂藏在一片松樹林里,紅色的磚墻積著雪,像裹了層糖霜。教堂的鐘掛在鐘樓頂層,沈硯之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梯上去,林未晞則留在下面,仰頭看著表盤上的經文。陽光透過積雪的樹枝,在“用手虎口量蒼天”幾個字上投下細碎的光,她忽然覺得,那些曾經讓她焦慮的事,像被雪覆蓋的腳印,慢慢變得模糊。
“這鐘的配重壞了,”沈硯之從梯子上下來,手里拿著一個生銹的鐵砣,“得去鎮上找鐵匠重新打一個。”
他們在鎮上的小飯館吃了碗熱湯面,店主是對年過七旬的老夫妻,聽說他們是來修教堂鐘的,非要給他們裝兩個鹵蛋。“那鐘啊,”老爺爺喝著酒說,“我小時候聽它報時,現在我孫子都能打醬油了,它還在走。”
林未晞看著老爺爺布滿皺紋的臉,忽然想起《以賽亞書》里的句子——“當那日,人必仰望造他們的主”。或許所謂的“記念造主”,不是要做什么驚天動地的事,而是像這對老夫妻一樣,守著小飯館,看著鐘擺擺動,把平凡的日子過成約定。
鐵匠鋪的師傅答應第二天把配重做好,他們便在鎮上的小旅館住了下來。晚上,沈硯之拿出一本泛黃的圣經,翻到《以賽亞書》第四十章,輕聲讀給她聽:“誰曾用手心量諸水,用手虎口量蒼天,用升斗盛大地的塵土……”
“你說,”林未晞打斷他,“為什么人總是會焦慮未來?就像我總擔心自己做不好修復工作,擔心找不到對的人,擔心辜負父母的期望。”
沈硯之合上書,窗外的雪還在下,路燈的光在雪地上暈開一圈暖黃。“你看這雪,”他指著窗外,“它不會擔心自己下得太多或太少,只是按照季節的約定落下。就像那座教堂的鐘,不會擔心自己走得快或慢,只是按照齒輪的定數擺動。”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臉上,“我們焦慮,是因為忘了自己也有‘定數’——就像經文里說的,造我們的主早已量好了我們的日子,我們要做的,只是記念這份約定,把當下的每一步走穩。”
那天晚上,林未晞睡得格外安穩。第二天清晨,鐵匠鋪的配重做好了,他們回到老教堂,沈硯之踩著梯子把配重裝好,然后拉動鐘繩。“當——當——”鐘聲穿過松林,在雪地里回蕩,像在喚醒沉睡的時光。林未晞站在教堂門口,看著沈硯之從梯子上下來,雪落在他的肩頭,像撒了層碎鹽,她忽然覺得,自己心里那根緊繃的弦,終于松了下來。
從山里回來后,林未晞和沈硯之的交集漸漸多了起來。他會在她修復古鐘時,送來剛煮好的姜茶;她會在他整理祖父的經文拓片時,幫他辨別上面的字跡。他們的相處像教堂的鐘聲,不疾不徐,卻每一聲都敲在心上。
開春的時候,博物館要舉辦“時光之約”鐘表特展,林未晞負責修復的民國座鐘和沈硯之修復的教堂鐘都被選入了展品。開展前一天,他們在展廳里調試鐘擺,沈硯之忽然從口袋里拿出一枚銀質的齒輪,遞給林未晞:“這是我爺爺修鐘時用的,現在送給你。”
她接過齒輪,指尖觸到上面的紋路,忽然想起《傳道書》里的句子——“你趁著年幼,當記念造你的主”。原來“記念”不是口號,而是像這枚齒輪一樣,把信仰藏在日常的細節里,藏在修復鐘表的每一個動作里,藏在和愛人相處的每一個瞬間里。
特展開展那天,展廳里擠滿了人。林未晞和沈硯之站在教堂鐘的旁邊,看著觀眾們仰頭看著表盤上的經文,聽著鐘擺滴答的聲音。“你知道人類繁衍的意義是什么嗎?”沈硯之忽然問,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到她耳朵里。
林未晞搖搖頭。
“不是簡單的生命延續,”他握住她的手,手心溫暖而有力,“而是把‘記念造主’的約定傳下去。就像我爺爺把經文拓片留給我,我把修鐘的手藝傳給別人;就像我們以后有了孩子,會教他看鐘表的齒輪,教他讀《以賽亞書》里的句子——讓每一代人都知道,我們的日子有定數,我們的生命有歸屬。”
展廳里的燈光溫柔地籠罩著他們,教堂鐘的表盤上,“用手虎口量蒼天”幾個字在光線下泛著淡淡的光澤。林未晞忽然明白,自己之前的焦慮,都是因為忘了“仰望造主”——忘了生命不是自己打拼出來的,而是造主賜予的;忘了日子不是用來追趕的,而是用來記念的。
那年冬天,林未晞和沈硯之在老教堂舉行了婚禮。婚禮當天,雪又下了起來,教堂的鐘聲在松樹林里回蕩,牧師誦讀著《以賽亞書》里的句子:“坐在二基路伯上萬軍之耶和華以色列的神啊,你,惟有你,是天下萬國的神;你曾創造天地。”
林未晞看著身邊的沈硯之,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鐘表鋪見到他的樣子。那時她還不明白,為什么有些相遇會改變一生;現在她懂了,就像鐘表的齒輪有咬合的定數,人的相遇也有造主的安排。她和沈硯之的相遇,就是為了一起記念這份來自造主的約定,一起把這份約定,傳遞給下一代。
很多年后,他們的兒子也成了一名鐘表修復師。每次兒子修復完一座古鐘,都會在表盤的內側刻上一行小小的經文——“當記念造你的主”。兒子說,每次刻下這行字,都會想起父母在老教堂的婚禮,想起教堂鐘的聲音,想起人類繁衍的真正意義——不是讓生命在時光里消失,而是讓信仰在時光里永存,讓每一個人,都能在晨昏交替中,記念那位創造天地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