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槐花釀
張奶奶把明遠先生的素描一張張貼在墻上,從客廳一直貼到臥室,像鋪了條長長的時光路。最后那張空白畫被她裝了框,掛在床頭,底下壓著那只裝著“眼淚”的玻璃珠——她總說,夜里醒來看見它,就像明遠在對她眨眼睛。
“阿梨,幫奶奶個忙。”這天清晨,張奶奶翻出個積灰的陶罐,罐口纏著紅布,上面用毛筆寫著“槐花釀”三個字,墨跡都快褪成了淺灰色。“把這罐酒抬出來曬曬,當年明遠埋在槐樹下的,說等咱這兒的槐花和高雄的一樣香了,就開封。”
阿梨和二胖合力把陶罐抬到院子里,陽光曬在罐身上,紅布下的陶土泛出溫潤的光。張奶奶蹲在旁邊,用軟布一點點擦去罐口的灰,動作輕得像在撫摸嬰兒的臉。“埋下去那年,他說‘等釀好,就用這酒給你慶七十大壽’,結果……”她聲音低了下去,手指摳著罐口的縫隙,“這酒在土里埋了十五年,比他走的日子還長。”
二胖趴在罐口聞了聞,皺著鼻子說:“有股土腥味,還有點甜。”
“傻小子,這叫陳香。”張奶奶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朵花,“當年埋的時候,我往里面撒了把槐花粉,明遠說要讓酒香里飄著花魂。”她摸出把銅鑰匙,是當年封罐時用的,鑰匙柄上刻著只小小的海鷗。“今兒天好,正好開封。”
鑰匙插進罐口的鎖扣,“咔嗒”一聲輕響,像時光裂開了道縫。張奶奶深吸一口氣,慢慢擰開木塞——一股醇厚的香氣突然涌出來,混著槐花的甜、泥土的沉,還有點說不清的清冽,瞬間漫了滿院。
“哇!”二胖嚇得后退一步,“比李叔的米酒香多了!”
阿梨也湊過去聞,那香味鉆進鼻子,像是有只軟乎乎的手輕輕撓著心尖,讓人想閉上眼嘆氣。“奶奶,這酒肯定很好喝。”
張奶奶用陶碗舀出小半碗,酒液是淺琥珀色的,在陽光下能看見細碎的光點,像泡著星星。“先給明遠倒一杯。”她走到槐樹下,把碗放在樹根旁,“你看,咱這兒的槐花也香了,比高雄的還濃呢。”
酒液滲進土里,很快暈開一小片深色,槐樹葉沙沙響,像是有人在應和。
“剩下的,咱分著喝。”張奶奶給自己倒了小半碗,又給阿梨和二胖各倒了點,兌了溫水。“你們還小,少喝點,嘗嘗味就行。”
阿梨抿了一口,舌尖先是嘗到點澀,接著甜絲絲的暖意順著喉嚨往下滑,胃里像揣了個小太陽。“一點都不辣,像蜂蜜水。”
“當年明遠調酒時,往里面兌了三倍的槐花蜜。”張奶奶喝了口,眼睛亮起來,“他說‘阿月怕辣,得釀得甜糯點’,你看這心思細的……”她放下碗,從兜里掏出塊手帕,捂住嘴咳嗽起來,肩膀一抽一抽的。
二胖趕緊遞過水杯,“奶奶慢點喝,沒人跟你搶。”
張奶奶擺擺手,笑著擦了擦眼角:“沒事,是酒氣嗆著了。”可阿梨看見她手帕上沾了點濕,知道是眼淚。
午后,街坊們聽說張奶奶開封了十五年的槐花釀,都跑來看熱鬧。李嬸拎著剛蒸的槐花糕,王大爺搬來張矮桌,連平時不怎么出門的陳婆婆都拄著拐杖來了,手里攥著包曬干的槐花瓣。
“我這花瓣能泡酒不?”陳婆婆顫巍巍地問,“當年明遠教我曬的,說泡在酒里能安神。”
“能啊,正好添點新味。”張奶奶接過花瓣,往罐里撒了一小把,酒液里立刻浮起層白花花的碎光。“明遠說過,釀酒就像過日子,得慢慢添東西,才夠味。”
王大爺喝得臉通紅,拍著大腿說:“當年埋這酒時,明遠還跟我打賭,說‘等開封了,阿月肯定會哭’,你看他多了解你!”
張奶奶嗔了他一眼,嘴角卻翹得老高:“他就愛捉弄我,當年送我那只銀戒指,非要說是‘高雄最次的銀’,結果我去銀鋪問,人家說那是足銀的,還鑲了細巧的茉莉,比一般的貴三倍。”
“喲,藏著這么多私房話呢!”李嬸笑著起哄,“快再說說,明遠還跟你許過啥愿?”
張奶奶倒了杯酒,慢慢喝著,眼神飄向遠處的鐘樓,聲音輕得像夢話:“他說,等酒開封了,就帶咱巷里的人去高雄看海,說那邊的浪比咱這兒的槐花還白,沙灘上能撿到帶花紋的貝殼,晚上躺在帳篷里,能聽見海浪拍礁石,像敲鐘似的……”
“那咱就去啊!”二胖突然喊起來,“我攢了好多零花錢,夠買兩張車票了!”
張奶奶笑出了淚:“好啊,等明年槐花再開,咱就去。帶著這罐酒,讓明遠也聞聞高雄的海腥味。”她舉起碗,對著槐樹的方向輕輕碰了碰,“聽見沒?咱要去看海了,你可得在天上照著點路。”
風穿過槐樹葉,灑下滿地光斑,酒罐里的槐花在酒液里輕輕晃,像無數只白蝴蝶在飛。阿梨看著張奶奶臉上的紅暈,突然覺得,這酒里釀的哪是槐花,分明是兩個人一輩子的牽掛——那些沒說出口的甜,藏在時光里的暖,還有跨越山海的念想,都在這一口醇厚里,慢慢化了開來。
傍晚收罐時,張奶奶把剩下的酒重新封好,罐口換了塊新紅布。“留著,等去高雄時帶著。”她摸著罐身,像在對明遠說,又像在對自己說,“這次啊,咱不等人了,咱自己走過去。”
阿梨幫著把陶罐搬回屋里,路過槐樹時,看見樹根旁的空碗里,不知何時落了片新鮮的槐花瓣,正浮在殘留的酒液上,像只停在水面的白鳥。
她忽然明白,有些告別從來不是終點。就像這槐花釀,埋在土里十五年,開封時依舊香得醉人——那些藏在時光里的愛,不管隔了多久,總會以最溫柔的方式,重新回到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