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褪色的藍布衫與補不完的洞
霜降這天,梧桐巷飄起了細碎的雪,張奶奶翻出樟木箱底的藍布衫——那是明遠先生1956年離開前穿的最后一件衣裳,領口磨破了邊,袖口有個月牙形的洞,是當年給她修座鐘時被齒輪劃破的。
“該補補了。”她坐在炭盆旁,找出明遠留下的針線笸籮,里面的頂針還帶著他的體溫似的,溫溫的。穿線時,手指卻總也穿不進針孔,老花鏡滑到鼻尖上,她抬手去扶,鏡片里突然映出個模糊的人影,正坐在對面的藤椅上,手里舉著線團,笑著說“阿月,線要沾點唾沫才滑溜”。
是明遠。
張奶奶的手猛地一抖,線團滾落在地,散開的棉線在雪光里泛著白,像條凍僵的蛇。她盯著藤椅,那里空無一人,只有炭盆里的火星“噼啪”跳著,映得墻上映出個孤零零的影子,白發(fā)在光里飄,像團揉皺的棉絮。
“人老了,眼花了。”她撿起線團,重新穿針,指尖觸到布衫的破洞時,突然想起1955年的冬天——明遠就是穿著這件藍布衫,蹲在巷口幫她補被風吹破的窗紙,北風卷著雪沫子往他領子里鉆,他卻笑,說“洞補好了,就不會再進風了”。
頂針突然發(fā)燙,燙得她猛地縮回手。低頭一看,頂針內側竟浮出行小字,是明遠的筆跡:“破洞要斜著補,像月牙兒,這樣你看見就會想起我笑你的虎牙。”
她的眼淚“啪嗒”落在藍布衫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虎牙……她年輕時確實有顆小虎牙,笑起來會露出來,明遠總愛捏著她的下巴說“這牙得藏好,不然會被小偷偷去當珍珠”。
補到袖口的月牙洞時,針腳突然不聽話,明明想縫成直線,線卻歪歪扭扭繞成個圈,像只睜不開的眼睛。張奶奶的手抖得更厲害,線在布上纏成亂麻,她想拆開,卻越扯越緊,最后把臉埋在布衫里,肩膀一抽一抽地抖——這布衫上的洞,哪里是線能補的?
那是1962年臺風夜,她抱著高燒的兒子在碼頭等船,明遠的信就在布衫內袋里,被雨水泡得字跡模糊,只剩“等我”兩個字還能辨認;那是1978年清明,她在明遠父母的墳前燒紙,火星濺到布衫上燒出的小窟窿,當時她以為是明遠在那邊冷了,想穿件帶煙火氣的衣裳;那是1990年她摔斷腿,躺在病床上摸這件布衫,指尖摳著破洞,數(shù)著窗外的槐花落了多少片,數(shù)著數(shù)著就睡著了,夢里明遠背著她,說“阿月,咱回家補衣裳”。
“補不完了……”她哽咽著,把臉貼在布衫的領口,那里還殘留著淡淡的皂角香,是明遠當年用的胰子味。突然,頂針又燙了一下,這次燙得更兇,像有團火在里面燒。她摘下頂針,看見針尖上纏著根銀線,銀線慢慢落在布衫上,自動穿過針孔,沿著破洞的邊緣縫起來——針腳斜斜的,真的像個月牙兒,縫到最后,銀線在布面上繞出個小小的“遠”字,閃了閃,就消失了,只留下淡淡的白痕,像霜落在上面。
藤椅上的炭盆“噼啪”爆了個火星,映得墻上映出兩個重疊的影子——一個是她佝僂著背補衣裳的模樣,一個是明遠坐直了身子看她的側影,手臂微微抬起,像要替她擦掉眼淚。
張奶奶抬起頭,藤椅依舊空著,可空氣里的皂角香卻濃得化不開,混著炭盆的暖意,像有人從身后輕輕抱住了她。她伸出手,穿過空蕩蕩的空氣,仿佛能摸到明遠胳膊上的肌肉,能摸到他下巴上扎人的胡茬,能摸到他藏在布衫口袋里、準備給她驚喜的橘子糖紙。
“補好了……”她對著空藤椅輕聲說,指尖撫過銀線縫的“遠”字,那字竟慢慢變深,像長在了布衫上,“你看,像不像你當年笑我的時候?”
雪停時,藍布衫被疊得整整齊齊,放進樟木箱最底層,上面壓著明遠的帆布包。張奶奶鎖好箱子,鑰匙在掌心攥出了汗。她知道,這布衫上的洞永遠補不完了,就像明遠留在她生命里的空缺,針線縫不住,眼淚填不滿,可只要摸著那月牙形的補痕,就知道他從未走遠——他在頂針的溫度里,在銀線的紋路里,在每個想他想得發(fā)疼的夜里,悄悄說“阿月,我在呢”。
夜里,阿梨看見張奶奶的床頭亮著盞小燈,老人正對著藍布衫說話,聲音輕得像嘆息:“明遠,今天二胖的鐵皮青蛙壞了,我想起你當年給他修的時候,說‘男孩子的玩具得結實,像咱阿月的脾氣’……”
燈光下,藍布衫的領口微微動了動,像有人在輕輕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