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織夢蠶與記憶繭
立春這天,梧桐巷的晨霧里飄著細碎的銀線,像誰把月光紡成了紗。張奶奶在共生樹的樹洞里發現個竹筐,里面爬滿了雪白的蠶,蠶身泛著珍珠光,吐出的絲不是尋常的白,而是帶著淡淡的金芒,落在地上,竟慢慢凝成了片透明的繭,繭里隱約能看見個蜷縮的人影。
“是織夢蠶。”張奶奶的聲音發顫,她想起明遠先生的日記:“高雄的桑樹下有種蠶,能織記憶繭,把最念的人纏在里面,醒了就能看見。”她伸手去碰蠶,指尖剛觸到金芒,竹筐突然“咔噠”一聲翻倒,蠶群爭先恐后地爬上共生樹,絲腺里涌出的金線像瀑布般傾瀉而下,在樹椏間織出張巨大的網,網眼處浮著無數細小的畫面——全是她和明遠的過往。
阿梨湊近看,最顯眼的網眼里,1953年的張奶奶正蹲在槐樹下,把半塊玉佩塞進明遠手里,他的手指纏著她的,像兩株繞在一起的藤;旁邊的網眼里,1961年的明遠坐在高雄的礁石上,對著北方的海平線發呆,手里攥著張褪色的船票,票面上的名字被海水泡得發漲,卻依舊能認出“張月娥”三個字。
“網在織新畫面!”阿梨指著網中央,那里的金線正飛快地游走,漸漸織出1977年的冬夜:張奶奶坐在煤油燈前,給明遠縫棉襖,針腳歪歪扭扭,卻在袖口繡了朵小小的槐花;而海峽那頭,明遠正把她寄去的棉襖往身上套,領口的扣子系錯了位,卻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阿月的針腳,比高雄的海風還暖”。
金線突然收緊,所有網眼的畫面都往中心聚攏,織成個拳頭大的繭,繭身泛著彩虹般的光,像裹著整個春天。張奶奶剛要伸手去碰,繭突然劇烈顫動,從里面傳出細微的聲響——是明遠的聲音,混著紡車的“吱呀”聲:“阿月,這蠶是我托海風捎來的,它織的繭,能裝下所有沒說的話。”
繭殼上突然裂開道縫,縫里滲出些金色的液滴,落在地上,化作片桑葉,葉面上用金線繡著行字:“咬破繭時,便是重逢處。”
張奶奶的眼淚落在桑葉上,液滴順著葉脈滲進繭里,繭的顫動突然變得溫柔,像個心跳。她聽見里面傳來剪刀剪線的聲音,接著是明遠的輕咳,然后是他熟悉的腳步聲,一步,兩步,三步,像踩在記憶的棉絮上,越來越近。
“阿月,接好。”
繭殼“啵”地一聲破開,飛出只巨大的蝴蝶,翅膀是半透明的,上面印滿了網眼里的畫面:碼頭的槐花雨、修鐘鋪的銅屑、防空洞的鐘擺、高雄港的船票……蝴蝶盤旋三周,突然俯沖下來,翅膀掃過張奶奶的發間,落下無數金粉,在她掌心凝成個小小的絲團,絲團慢慢展開,竟是件用金線織的小襖,樣式和1977年她縫的那件一模一樣,領口的扣子系得整整齊齊,袖口繡著的槐花還沾著片新鮮的花瓣。
更奇的是,蝴蝶翅膀上的畫面開始流動,像在播放一場無聲的電影:明遠在高雄的桑園里采桑葉,手指被蠶咬出個小口子,血珠滴在桑葉上,他卻笑;他把織好的絲團裝進木盒,在盒蓋上刻“月”字,刻得太深,木屑扎進指甲縫里;他臨終前把木盒交給明軒,說“等春風起,讓它順著洋流漂,總會到梧桐巷”。
“你這個傻子……”張奶奶捧著絲襖,指尖撫過袖口的槐花,那里還留著明遠指尖的溫度,像他剛縫完最后一針。蝴蝶突然停在她的肩頭,翅膀上的畫面定格在1953年的槐樹下,年輕的明遠正把玉佩塞進她手里,陽光透過他的指縫,在她手背上投下細碎的金斑。
“咬破繭了……”張奶奶對著蝴蝶輕聲說,蝴蝶突然振翅,翅膀上的畫面化作無數光點,鉆進共生樹的枝干里,樹身立刻亮起,浮現出件金線織的中山裝,和明遠常穿的那件一模一樣,衣擺處還沾著片高雄的相思花瓣。
當最后一縷金粉融進樹皮,蝴蝶慢慢消散在晨光里,只留下片透明的翅膜,落在張奶奶的絲襖上,像枚永不褪色的郵票。
阿梨看著共生樹的樹干,那里的中山裝紋路正慢慢變淡,卻在年輪里留下圈金色的痕跡,像兩只交握的手。“奶奶,爺爺是不是藏在樹里了?”
張奶奶把絲襖貼在臉上,金線的暖意順著皮膚往心里鉆:“是啊,他在呢。你看這絲襖的針腳,比我當年縫的還齊整。”
往后的每個春天,共生樹的樹洞里都會爬出織夢蠶,吐出的金線織成新的繭,繭里裝著新的記憶:二胖的鐵皮青蛙、李嬸的槐花糕、王大爺的老座鐘……街坊們都說,是張奶奶和明遠先生的愛染活了這棵樹,讓所有牽掛都能化作金線,織進時光的繭里。
而那只破繭的蝴蝶,總會在清明前后飛回梧桐巷,停在共生樹的枝頭,翅膀上的畫面映著兩個相視而笑的人影,一個白發蒼蒼,一個鬢角染霜,手里都捧著件金線織的衣裳,像在說“你看,歲月再長,我也記得你穿棉襖的模樣”。
張奶奶把絲襖疊好,放進樟木箱,和明遠的藍布衫放在一起。箱底的銅鐘突然“嘀嗒”響了一聲,像是在為這場跨越生死的重逢,輕輕報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