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萬對八千。
這便是此刻北平城頭,人人都要面對的現實。
當李景隆大軍那遮天蔽日的旌旗出現在地平線上時,一種末日降臨般的絕望,瞬間籠罩了整座孤城。
城墻之上,燕王世子朱高熾肥胖的身軀,在凜冽的寒風中抖得像個篩子。
他本就畏寒,此刻,那股寒意更是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讀過無數兵書,兵法有云,十則圍之。
可兵書上沒說當敵人是你的幾十倍,將你圍得水泄不通時,該怎么辦!
“將……將軍們……”朱高熾開口,聲音干澀無比,“各就各位,萬不可……”
他的話,沒能說完。
因為他看到,身旁那些跟著父親南征北戰,見過無數尸山血海的悍將,此刻也是一個個面如土色。
信心,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塌。
就在這時,一只溫柔卻有力的手,輕輕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他母親,燕王妃徐妙云。
“高熾,風大,回城樓里去吧?!毙烀钤频穆曇舨淮?,卻異常沉穩。
她沒穿華貴的妃子常服,而是換上了一身利落的軟甲,更顯英姿颯爽。
見朱高熾搖頭,徐妙云又環視一周,看著那些幾乎要被恐懼吞噬的將士,朗聲開口。
“我父親在世時,曾對我說過。”
“他說,北平的兵,是大明最硬的兵!是刀山火海里爬出來,跟蒙古韃子刀刀見紅搶下來的兵!”
“他說,只要北平城還在,只要我們這面‘燕’字大旗還沒倒,大明的北境,就永遠塌不下來!”
她的聲音,在寒風中傳出很遠。
城頭之上,原本騷動的軍心,竟奇跡般地有了平穩的跡象。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這位王妃的身上。
他們想起了她的父親,那位開國第一名將,魏國公徐達!
將門虎女!
一股滾燙的熱血,從腳底重新涌上心頭。
怕什么!王爺不在,王妃還在!世子還在!
死戰而已!
奉天殿前,朱元璋看著天幕中,那個在城頭之上,面對五十萬大軍面不改色的兒媳婦,臉上滿是贊許。
“好!”
他猛地一拍大腿,對著身旁的朱標和剛過來的馬皇后,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
“看見沒!這才是咱老朱家的好兒媳!有你娘當年的風范!”
馬皇后聞言,臉上也是露出了難掩的笑意。
而一旁的朱標,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他看了一眼畫面中那個鎮定自若的弟妹,又看了一眼她身旁那個明明還在發抖,卻沒有后退一步的侄子朱高熾。
一個念頭,不可遏制地冒了出來。
若易地而處,自己的太子妃,能有這份膽魄嗎?
自己,能教出這樣的兒子嗎?
然而,朱元璋的下一句話,就將他拉回了現實。
“哼,李景隆這個廢物!給他五十萬大軍,他要是連個北平城都拿不下來,咱回頭就抄家伙揍他一頓!”
朱元璋對李景隆的厭惡,是發自骨子里的。
李文忠是他外甥,是他最看重的將領之一??伤@個兒子李景隆,除了會讀幾句酸詩,簡直一無是處!
讓長大的他領兵,還不如讓頭豬去!
果然,天幕上的戰況,完美印證了他的判斷。
李景隆立功心切,大軍剛剛完成合圍,連陣腳都未站穩,便下達了總攻的命令。
嗚——
蒼涼的號角聲響起。
無數扛著云梯,推著沖車的朝廷軍,從四面八方朝著北平城墻發起了沖鋒。
喊殺聲震天動地。
城墻之上,剛剛被徐妙云鼓舞起來的一點士氣,在看到那真正如山崩海嘯般涌來的敵軍時,再次有了崩潰的跡象。
可就在這時,那個從始至終都站在他們身后,沉默不語的青衫儒士,終于動了。
木正居緩步上前,走到了朱高熾的身邊。
他沒有看城外的千軍萬馬,只是平靜地看著眼前這個明明怕得要死,卻死死撐著不退的胖世子。
“世子殿下?!?/p>
“怕嗎?”
朱高熾猛地睜開眼,看著眼前這個只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老師,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
“怕,就對了?!蹦菊幽樕暇箮狭诵σ?,“兵者,詭道也?!?/p>
“打仗,從來都不是比誰人多?!?/p>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腳下的城墻。
“殿下,還記得昨夜,臣讓您做的事情嗎?”
朱高熾一愣。
昨夜,木先生讓他傳下了一道讓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的命令。
將城中所有能動用的人手都組織起來,提著一桶桶的水,從城頭之上,往下澆。隨后又命人背著一袋袋沙土,就往城墻根腳下撒。
北平的冬夜,呵氣成冰。
那水剛一潑出去,就在冰冷的城磚上,凝結成了一層晶瑩剔透的冰殼。
一晚上,不知道潑了多少桶水。
到了天亮時,整個北平的城墻,已經變成了一座巨大的,滑不溜丟的冰山。
當時所有人都覺得,這位木狀元是不是讀書讀傻了,這有什么用?難道還能把敵人滑倒不成?
“現在,”木正居的聲音,再次響起,“請殿下,下令放箭吧。”
朱高熾呆呆地看著他,腦子依舊一片空白。
但不知為何,看著對方那雙平靜如深潭的眸子,他那顆狂跳不止的心,竟是慢慢平復了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吼出了他人生中第一道,真正意義上的軍令。
“放……放箭!”
咻咻咻!
箭如雨下。
然而,建文軍攻勢太猛,人數太多,零星的箭雨,根本無法阻擋他們前進的步伐。
很快,第一批扛著云梯的士兵就已經沖到了城墻之下。
他們熟練地將云梯搭在城墻上,嘴里叼著樸刀,手腳并用地開始向上攀爬。
城頭的守軍,已經準備好抱著滾木礌石,與敵人同歸于盡。
然而,下一秒。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第一個爬上云梯的建文軍士兵,剛爬了沒兩步,腳下猛地一滑。
“啊——”
一聲慘叫,他整個人如同一個斷了線的風箏,從云梯上直挺挺地摔了下去,當場就被后面的人踩成了商鞅。
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那些平日里堅固無比的云梯,此刻搭在那光滑如鏡的冰墻上,根本沒有絲毫著力點。
士兵們只要一用力向上爬,云梯就會向一側滑動。無數士兵,就像下餃子一樣,從半空中摔落下來。
偶爾有幾個身手矯健,勉強爬到一半的,迎接他們的,也是被凍得比石頭還硬的冰面。
手上戴的皮手套,剛一沾上,就被牢牢凍住。想松手,連皮帶肉都得撕下來一層。
他們就那樣被活生生掛在半空中,成了城頭之上,燕軍弓箭手最完美的活靶子。
一時間,慘叫聲,哀嚎聲,此起彼伏。
北平城下,成了一場滑稽而又血腥的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