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傍晚,馬文才從校場回來。
看得出來,他心情似乎不差。
甚至像個正常室友一樣,問她今日有沒有好些?
可還有咳嗽?馬統這蠢貨去山下買東西,不知怎的錯買了枇杷膏。
他拿著沒用,謝清言要是看得上,可以試試。
最后還丟下一本冊子,是他今日整理的經義筆記和策論要點。
字跡凌厲張揚。
他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像是不經意間走過來:
“你要是還能看書,就抓緊看看,別到時候跟不上課業。”
說著,不經意地把冊子遞到謝清言手邊。
然而,下一刻!
他的手在半途中陡然頓住。
目光所及,謝清言身側的小幾上,已然攤開著另一本課業冊子。
那冊子紙張普通,但上面的字跡卻工整端正,一筆一劃透著認真。
甚至在頁腳空白處細心寫了自己的思路,以及與巨伯,英臺等人討論過的理解。
字跡清雋端方,一看就讓馬文才想起某張討厭的臉。
馬文才臉上的,因為剛剛的融洽氣氛而出現的緩和,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謝清言也是一怔。
若是對著別人,她大概會說:
“兩本正好相互印證,真是多謝。”
但眼前的馬文才眼神已經徹底冷了下來。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和那本冊子之間來回掃了一遍。
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極冷的笑意。
“是我多余了。”
他極輕地笑了一聲,像是自嘲,又像是極度不屑一般。
他甚至沒再看謝清言,也沒問一句“這是誰的”。
他沒再看自己手里那本精心整理的冊子一眼。
一揚手,像扔一沓廢紙一般。
毫不猶豫地、帶著一股狠勁,直接扔出了敞開的房門!
一時間,謝清言只聽到紙頁嘩啦作響。
以及一些,微不可聞的風聲。
房間內死寂一片。
謝清言不禁眉毛直跳,側頭看去,正想問一句“你又怎么了?”
卻見馬文才已經坐到桌邊,手里攥著一卷書,仿佛若無其事正在讀書的樣子。
可指節卻用力的捏著書頁,繃得發白,幾乎要將書頁捏碎。
他此刻側臉對她,好看的下頜線緊緊繃著。
眼尾卻氣的泛起一層薄紅,那雙桀驁冷厲的眸子,此刻蒙上了一層被水光浸潤后的朦朧。
像是受了天大委屈卻強忍著不肯示弱的猛獸。
哪里還有半分平日里的陰鷙酷烈的樣子?
謝清言此生最大的毛病,就是見不得到美人蹙眉落淚或嗔怒含怨。
一見便軟下心腸。
她深吸一口氣,攏了攏肩上披風,將門外那本被丟棄的冊子撿了回來。
垂眸仔細拂去上面沾染的微塵。
隨即走上前,坐在馬文才對面:
“是我疏忽了,方才想著課業緊急,便收下了。”
“不知文才兄早已經為我備下了如此詳盡的筆記。”
馬文才喉結滾動了一下,依舊梗著脖子不看她,也不吭聲,只是那捏著書卷的手指微微松了些許。
謝清言見他雖然沒理會自己,但也沒讓她走。
心下明了,甚至有幾分笑意。
她順勢取過小幾上的酒壺,斟了兩杯酒。
酒液澄澈,散發出淡淡的桂花香。
謝清言將一杯酒推至馬文才面前,自己執起另一杯:
“清言在此以酒賠禮了,文才兄大人大量,就不要再生氣了吧?”
馬文才目光掃過那杯酒,別過頭道:“我不喝酒。”
謝清言從善如流地笑道:“那我喝。”
說著便要舉杯。
馬文才卻一抬手,直接按住了她的手腕。
動作極快,謝清言甚至沒來得及抽回手。
馬文才的指尖溫熱,觸到謝清言微涼的皮膚,兩人俱是微微一怔。
他像是被燙到一樣,飛快地收回手,語氣帶著微不可查的關切:
“……風寒不是還沒好?怎么又喝酒?”
謝清言哪能說自己其實經常在房間里小酌。
這個時代的酒精提純技術不高,反而因為釀造提純,有時要比白水干凈些。
何況謝家是出了名的詩酒風流之家。
她只是笑了笑,道:
“酒能暖身,我素來體寒,飲兩杯倒覺得暖和些。”
馬文才似乎遲疑了一下:
“既然這樣,何必還出去吹風撿呢?”
謝清言語氣十分真誠:
“這是文才兄的一片心意,我自然十分珍視。”
馬文才聽了,嘴角微微向下撇了一下,像是想壓下什么情緒:
“……不必了。既然已有梁山伯的美意,我這份想必你也用不上了。”
原來如此。
謝清言心下恍然。
她微微傾身,湊近了些,仔細端詳著他依舊板著的側臉,笑吟吟地朝著他保證:
“好好好,我明白了。”
“我明日便去同梁山伯說,往后我的課業筆記,都不勞他費心了,只專心請教文才兄一人,可好?”
她這話說得帶了幾分玩笑般的親昵,又抬起眼看他。
馬文才頓時有點耳根微熱,猛地別過臉去。
他似乎極力想維持冷傲,但那緊繃的唇角卻幾不可察地軟化了一絲。
房間里沉默了一刻。
馬文才忽然端起面前那杯他方才聲稱“不喝”的酒,仰頭一飲而盡。
動作快得甚至有些倉促。
仿佛是要借這動作掩蓋什么。
酒杯被不輕不重地放回案上,他這才轉過臉:
“算你識相。”
謝清言知道馬文才極不善飲酒。
并沒有走開,而是坐在他對面,靜靜看著他酒意上來的樣子。
果然,謝清言還沒數到五十,馬文才眼里便閃過一絲醉意。
語氣倒還是平穩的:
“你上次吟的那首詩,是你所作?”
謝清言想了想,問道:
“詠菊那首?”
“不是。”
她倒還做不出把古人的詩據為己有的事,只好找個理由:
“此人是我謝家的一個門客。”
“頗善劍術,騎射,只可惜門第不夠,不被重用。”
“后來,他便去遠游了。”
馬文才竟然難得的沉吟了一會兒:
“此人的詩豪氣萬丈,頗有金戈鐵馬之氣。”
“與時下的清談之風大不相同。”
聽他語氣,倒像是極為欣賞這位作者。
謝清言不禁暗自吐槽:
【要是他知道這個作者在五百年后把門閥世家殺了個干凈,不知會如何?】
系統這次竟然難得的站馬文才:
【能欣賞完全不同于當下風潮的詩,說明馬文才還是挺超前的】
【現代人不是常說精神水平領先十年就很厲害,他這都領先五百年了。】
這系統怎么突然一副對事不對人的態度。
之前可是梁山伯激推來著。
對于系統的話,謝清言冷靜分析:
【這倒是。】
【他要真是封建衛道士,怎么會喜歡特立獨行,女扮男裝的祝英臺?】
【他要真是頑固不化,怎么能欣賞滿城盡帶黃金甲的豪氣呢?】
可惜他和詩作者差著四五百年。
謝清言也覺得遺憾。
她伸手拍拍馬文才,道:
“雖然不能為文才兄引薦,不過我倒也見過不少清談門客。”
“其中有些詩,或許文才兄也會喜歡。”
馬文才饒有興致的樣子,點點頭。
也不知道他是喝醉了還是真想聽。
謝清言咬咬牙,盡量開始回憶自己那點薄弱的知識儲備。
從“大漠孤煙直”背到了“一片孤城萬仞山”再到“醉臥沙場君莫笑”。
甚至連自己不知何時看過的詩句都背了出來。
“檀郎謝女眠何處,樓臺月明燕夜語。”
說到這里,馬文才突然一怔。
“檀郎……謝女?”馬文才重復了一遍。
那雙因酒意而略顯迷蒙的眸子竟清明了一瞬,銳利地看向謝清言,“檀郎所指,是潘安?”
“正是。”謝清言點頭。
“謝女又是何人?”馬文才的目光更深了些。
“自然是咱們書院的講席謝先生,詠絮之才名滿天下,世人都說她有林下之風。”
“檀郎之貌,謝女之才,用來稱呼才貌雙全的佳偶,有什么不對?”
謝清言也不知馬文才哪里又起疑了。
檀郎謝女都是晉朝人,她并沒記錯。
她在時代細節上一向注意,連環肥燕瘦這樣的詞都極力避免。
然而,馬文才卻并未立刻接話。
他只是沉默地看著她,眸中神色變幻。
謝清言被他看得有些發毛,忍不住問道:“文才兄……覺得有何不妥?”
馬文才這才緩緩開口,語氣帶著一種探究的緩慢:
“‘謝女’指代道韞先生,自然無誤。‘檀郎’指潘安,也說得通。只是……”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純粹的疑惑:
“將‘檀郎’與‘謝女’并稱……”
“……這般說法,我第一次聽聞。”
“謝清言,你家的門客用典怎么如此新奇別致?”
謝清言心中猛地一咯噔!
這成語對她來說是古代詞匯,其中的人物也沒有超出時代范圍。
她下意識覺得沒問題。
但……
有沒有一種可能?
這個時代雖然有這兩位人物,也都是鼎鼎大名,但在此時并沒被聯系到一起?
或者說,“檀郎謝女”甚至根本還沒出現?
謝清言大腦瞬間飛速運轉,面上卻笑了笑,十分疑惑:
“哦?怎會這樣?難道是那門客恣意縱情,自己創的典故?”
“有才之人放浪形骸些,倒是常事。”
馬文才習慣性的嗤了一聲,似乎也沒往心里去:
“什么門客,這典故也是可以自創的嗎?”
謝清言理直氣壯道:
“除四書外,文人墨客自創了多少典故。”
“有什么大不了的。”
或許因為醉酒的關系,馬文才并沒有細思。
他只是下意識覺得,這話聽起來合情合理,謝家出名士,名士自風流。
有點驚人之舉,確實不算什么稀奇的。
可他總覺得有哪里不對。
就像是一幅絕佳的臨摹畫,或許筆法、色彩、意境皆屬上乘,足以亂真。
但最頂尖的鑒賞家,就算看不出來,也能隱約感受到細微的不妥之處。
他待要深思,卻只覺得一陣困乏。
酒意上來了。
第二天,馬文才醒來的時候,酒勁和記憶都去了大半。
昨夜后半段的記憶如同蒙上了一層薄霧,模糊不清。
那些細微疑慮,早已被酒意沖刷得七零八落。
他只隱約記得昨夜心情似乎不差。
謝清言今天也覺得身體好了很多,甚至上了半天課,又被馬文才拉著去校場練騎射。
不得不說,馬文才要是生在現代,是可以發vlOg“18歲人類高質量男性的高精力一天”。
卷王,高度自律,“比你優秀的人比你還努力”,這些話都可以用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