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忠停在帳簾外,高大的身軀有些僵硬,沒有立刻進來。
一個戎馬半生的將軍,見慣了生死,可這帳內的死,不一樣。
這是皇權的崩塌,是一個時代的終結。
“總司令。”他的聲音,被晨風吹得有些沙啞。
沐瑤的視線,從蕭逸塵那張凝固著錯愕與解脫的臉上移開,落在了李世忠身上。
“進來。”
李世忠這才掀簾而入,目光下意識地避開地上的兩具尸體,只看著她。
沐瑤站起身,軍靴踩在被血浸透的地毯上,發出粘膩的輕響。
她走到蕭逸塵尸身旁,居高臨下地看了片刻。
“找一口最好的棺木,把他裝起來。”
她的聲音很平,聽不出情緒:“派一隊親兵,送回京城。”
李世忠一怔。
送回京城?不是應該就地掩埋,或是梟首示眾,以儆效尤?
沐瑤沒有解釋。
她只是轉過身,那雙清冷的眸子在昏暗中看著他:“要快,要風光。讓京城里所有的人都看見,他們的天子,回來了。”
李世忠心頭一凜,瞬間明白了。
活著的皇帝,是某些人復辟的希望。
一具被風風光光送回去的尸體,則是壓垮那些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
這是誅心。
“是。”他躬身領命,不再有任何疑問。
“還有,”沐瑤走到帳口,掀開簾子,望向外面那片正在被晨光一點點照亮的修羅場:“我軍傷亡名冊,可清點好了?給我。”
李世忠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已經……清點好了。”
……
沐瑤離開了蕭逸塵的帥帳,回到七芒山陣地上。
半個時辰后,李世忠過來了。
他手里捧著一疊厚厚的紙,紙頁的邊緣,還帶著未干的墨跡和潮氣。
他走得很慢,仿佛那疊紙有千鈞之重。
李世忠將名冊遞到她面前,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
沐瑤接了過來。
紙很粗糙,上面用工整的楷書,寫著一個個名字。
籍貫,番隊,職別,死因。
三千八百六十一個名字。
她的手指,從第一頁,緩緩滑到最后一頁。
紙張的觸感,冰冷而粗糲。
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彭鵬,十九歲,京畿人士,第一軍步兵卒。
死因:胸腹中創,失血過多。
她抱著他的時候,他的身體很輕,像一堆散了架的木柴。
沐瑤合上名冊,許久沒有說話。
風吹動她額前的碎發,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里,終于有了一絲極淡的、如同水面漣漪般的波動。
“傳令下去。”她開口,聲音比這山風更冷:“在七芒山主峰,修建一座陵園。”
李世忠抬起頭。
“所有陣亡將士,一人一碑,刻上他們的名字和功績。我要他們,站在這最高的地方,看著我們打下來的江山。”
李世忠眼眶一熱,猛地單膝跪地:“臣,代三千八百六十一位弟兄,謝總司令!”
“起來。”沐瑤沒有扶他:“修陵園的差事,交給他們去做。”
她的下巴,朝著山下那片黑壓壓跪著的降兵,輕輕一揚。
李世忠愣住了。
讓降兵,去為戰勝他們的敵人,修建陵園?
這……
“總司令,此舉怕是不妥。”
他遲疑道:“他們剛剛兵敗,心有怨氣,若在此時驅使他們做此苦役,恐怕會激起兵變。”
“苦役?”沐瑤看著他,嘴角勾起一絲莫測的弧度:“我從不叫人做苦役。”
她將那本沉重的名冊,重新交到李世忠手里。
“你去告訴他們。這件事,關乎他們自己的將來。”
……
六萬三千名降兵,像一群被秋霜打過的莊稼,沉默地跪在山谷的開闊地上。
他們已經被繳了械,身上只剩下破爛的軍服。
一夜之間,從天子親軍,淪為階下之囚。
每個人臉上,都是麻木和對未知的恐懼。
屠殺?還是貶為奴隸,送去礦山?
沒人知道等待他們的,會是怎樣的命運。
李世忠騎著馬,緩緩走到這片沉默的“莊稼”前。
他身后,是數百名荷槍實彈的共和國士兵。
他勒住韁繩,清了清嗓子,用盡全身力氣,將沐瑤的命令,傳達下去。
“總司令有令!命爾等,于七芒山主峰,為我軍陣亡將士,修建陵園!”
聲音在山谷里回蕩。
降兵的隊列里,起了一陣細微的騷動。
果然是苦役。
不少人的臉上,露出了屈辱和憤恨的神色。
讓他們為仇人立碑,這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一個看起來有些資歷的老兵,大著膽子抬起頭,聲音嘶啞:“將軍……我等既已投降,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只是……此等折辱之事,恕難從命!”
“折辱?”李世忠看著他,重復著沐瑤的話:“這不是折辱,這是你們的機會。”
他頓了頓,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
“總司令有第二道命令。”
“陵園修建完畢之日,便是爾等重獲自由之時。”
這句話,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
整個降兵隊列,都起了波瀾。
自由?
“屆時,”李世忠的聲音,一字一頓,清晰地送進每個人的耳朵里:“你們,將有兩個選擇。”
“其一,凡愿歸鄉者,共和國將發放三月口糧,十兩紋銀,作為路費,任其歸去,絕不阻攔!”
“轟——”
人群炸開了鍋。
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殺,不虐,還發糧發錢,放他們回家?
這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一個年輕的降兵,激動地站了起來,不敢相信地問:“將軍!此話……當真?”
李世忠的目光掃過他那張沾滿泥污、卻因希望而亮起的臉。
“共和國的軍令,從無戲言。”
他沒有理會人群的鼎沸,繼續高聲道:“其二!凡愿留下,加入我自由民主軍者,既往不咎,與我軍將士一視同仁!按月發餉,戰功卓著者,亦可封官進爵!”
如果說第一道命令是驚雷,那這第二道,便是足以顛覆他們整個世界的風暴。
加入他們?
把屠戮了自己袍澤的敵人,變成新的袍澤?
跪著的人群,徹底陷入了死寂。
他們看著馬上那個神情嚴肅的將軍,看著他身后那些持槍而立、眼神冷漠的士兵。
他們想從這些人的臉上,看出一絲一毫的欺騙和嘲諷。
但他們沒有看到。
他們只看到了一種他們從未見過的、理所當然的平靜。
仿佛在他們看來,這并不是什么恩賜,而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李世忠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他撥轉馬頭,留下這六萬三千個在震驚、懷疑、狂喜和迷茫中掙扎的靈魂,徑自離去。
他知道,沐瑤那盤棋,又落下了驚世駭俗的一子。
這一子,落在了人心上。
當天下午,第一批工具被送到了降兵營地。
沒有鞭打,沒有呵斥。
只有堆積如山的石料、木材,和充足的食物。
降兵們沉默地領了工具,沉默地吃著麥飯,然后,沉默地走上那條通往七芒山主峰的山路。
起初,他們只是麻木地勞作,把這當成活下去的交換。
可當他們親手鑿開山石,為那些死去的敵人,開辟出陵園的地基時,有些東西,開始不一樣了。
他們看見共和國的士兵,將自己戰友的尸體,用白布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輕輕地放入他們挖好的墓穴。
他們看見,那個叫李世忠的將軍,會親自為每一個下葬的士兵,擦拭墓碑。
他們甚至看見,那個一手策劃了這場屠殺的女人,那個共和國的總司令,會在黃昏時分,獨自一人,走到那片新開的墓園里,站上很久。
她什么也不做,只是看著那些光禿禿的墓碑。
風吹起她的衣角,那背影,不像一個統帥,更像是在憑吊自己的親人。
一個膽大的降兵,在沐瑤轉身離開時,忍不住跪下,攔住了她的去路。
“總司令……草民……草民有一事不明。”
沐瑤停下腳步,看著他。
“我們……是您的敵人。”那降兵磕了個頭,聲音顫抖:“您為何……要如此待我們?”
沐瑤看著他,看了很久。
“因為你們,也是人。”
她說完,繞過他,徑直離去。
那降兵跪在原地,像被雷劈中一般,一動不動。
“因為你們,也是人。”
這句話,像野火,在一夜之間,燒遍了整個降兵營。
他們中的許多人,從軍十幾年,被人當過炮灰,當過牲口,當過換取軍功的數字。
卻從未有人,把他們當成過人。
那天晚上,降兵的營地里,徹夜未熄。
他們圍著篝火,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那跳動的火焰,很多人,都哭了。
第二天,再上山時,一切都變了。
他們不再是麻木的勞工,眼神里,多了一些東西。
是敬畏,是希望,是一種被重新喚醒的、名為“尊嚴”的東西。
他們開始主動規劃,開始比著賽地干活。
他們要用自己的手,為那些把他們當人看的敵人,建一座最好的陵園。
因為他們知道,那不僅僅是陵園。
那是新世界的門。
……
半個月后,沐瑤大軍兵臨汴京城下。
這座蕭逸塵在朝和人扶持下建立的新都,沐瑤還是第一次見。
與大周京城那種歷經數百年風雨沉淀下來的厚重與威嚴不同,汴京城,透著一股子倉促而浮華的艷俗。
城墻是新砌的,磚縫里的白灰還未被歲月染黃。
城樓的飛檐翹角,雕著一種沐瑤從未見過的、形似海獸的怪鳥,漆著刺目的金粉。
風從曠野上吹過,帶來一股咸濕的海腥氣。
那是朝和國的味道。
斥候來報,城門四開,城內守軍,一夜之間散了個干凈。
朝和國留在城里的那個所謂的“顧問團”,早在五天前,就乘船從水路逃了。
只留下一座空城。
一座巨大的、華麗的、寫滿了“屈辱”二字的金絲牢籠。
李世忠請示:“總司令,是否即刻入城?”
沐瑤勒住馬,沒有說話。
她只是看著那洞開的城門,像一張沉默的巨口。
她身后的三萬大軍,鴉雀無聲。
鐵甲在陰沉的天光下,泛著冰冷的暗光。
這不是一支勝利之師該有的模樣,他們沒有歡呼,沒有騷動,只有一種被紀律和無數次戰斗淬煉出來的、機器般的沉寂。
路邊的田埂上,站著一些遠遠觀望的本地百姓。
他們扶老攜幼,衣衫襤褸,臉上是一種混雜著恐懼、麻木和好奇的復雜神情。
他們看著這支傳說中“打敗了天子”的軍隊,看著馬上那個身形纖細、卻讓整支軍隊都為之屏息的女人。
他們的目光,像無數根看不見的細線,纏繞在沐瑤身上。
沐瑤能感覺到。
她緩緩轉過頭,迎著那些目光,看了過去。
她沒有笑,也沒有說話。她的眼神很靜,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將所有人的表情,都清晰地倒映在里面。
那些百姓,被她看得有些不知所措。有人下意識地想跪,可膝蓋彎到一半,又僵住了。
他們想起來,這支軍隊,好像是不興跪拜的。
“李世忠。”沐瑤收回目光。
“在。”
“傳令,第一師、第二師,接管四門防務。第三師,肅清城內殘兵,維持秩序。其余人,城外駐扎,原地休整。”
“是。”
“另,開倉放糧,在城內設三十個施粥點,連開三日。告訴百姓,共和國的兵,不拿百姓一針一線。但共和國的糧,也不是白吃的。”
李世忠一愣。
沐瑤的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弧度。
“告訴他們,三日之后,民政部將入駐汴京,清查戶籍,丈量田畝。所有無主之地,按人頭均分。所有愿為共和國效力者,皆有工可做,有酬可領。”
她撥轉馬頭,徑自向那洞開的城門行去。
“我要這座城,在十日之內,重新活過來。”
……
皇宮,或者說,蕭逸塵的“新宮”,建在汴京城的正中央。
沐瑤走在長長的御道上,腳下的軍靴,踩著光潔如鏡的白玉石板,發出清脆而孤單的回響。
李世忠和一眾親衛,落后她十步,沉默地跟著。
這座宮殿,比想象中更奢靡。
廊柱上盤繞的金龍,龍眼用的是鴿子蛋大小的南海明珠。
殿角的銅鶴,翅膀上鑲嵌著細碎的綠松石。
空氣里,飄著一股濃郁的、屬于異域的龍涎香,甜得發膩。
處處都透著一股“我是天子,我很有錢”的暴發戶氣息。
沐瑤的腳步,停在了金鑾殿前。
殿門大開著,像一只等待祭品的巨獸的嘴。
里面空無一人。
正中央那張龍椅,比京城那張還要高大,通體由名貴的金絲楠木打造,扶手上雕著兩顆猙獰的、屬于朝和圖騰的獸首。
獸首的眼睛,是兩塊血紅色的寶石,在昏暗的光線里,閃著幽幽的光。
沐瑤看著那張椅子,許久,沒有動。
李世忠上前一步,聲音壓得很低:“總司令,都檢查過了,沒有危險。”
沐瑤像是沒聽見。她邁步走上丹陛,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張龍椅前。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劃過那冰冷的、雕刻著異獸的扶手。
她收回手,沒有半分留戀,轉身,走下丹陛。
她沒有坐。
她甚至,沒有多看那張椅子一眼。
“傳我命令。”她走到殿門前,背對著那張空蕩蕩的龍椅,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激起一陣回音。
“此殿,即日起,改名為‘汴京歷史博物館’。殿內所有器物,全部封存,作為蕭氏王朝覆滅的見證。”
“將那張椅子,”沐瑤的下巴,朝龍椅的方向,輕輕一揚:“用鐵鏈鎖起來。在旁邊立一塊碑,就寫——”
她頓了頓,聲音清晰地響徹大殿:“‘竊國者之座’。”
“另外,擬一份告天下書,昭告南境各州府。蕭逸塵已死,偽朝已滅。凡十日內,開城來降者,官職、家產,一概保留。十日之后,若仍負隅頑抗……”
她的目光,掃過殿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殺無赦。”
說完,她不再停留,大步走出了這座即將成為“歷史”的宮殿。
陽光從外面照進來,將她的影子,長長地投在身后的白玉石板上。
那道影子,越過了丹陛,越過了那張被她遺棄的龍椅,一直延伸到大殿的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