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郊,新建的月臺上,風(fēng)很大。
吹得人心惶惶。
上百名來自南境各州的鄉(xiāng)紳巨賈,此刻正聚集在這里,像一群被秋風(fēng)趕到一處的鵪鶉。
他們身上的綾羅綢緞,在寒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完全抵不住那從骨子里冒出來的寒氣。
兩年了。
整整兩年。
他們當(dāng)初有多狂熱,將成箱的真金白銀投入那所謂的“汴海鐵路”股份,如今就有多絕望。
鐵軌是鋪好了。
兩條烏黑的鐵線,從腳下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遠(yuǎn)方,像一道永遠(yuǎn)不會愈合的傷疤,趴在大地上。
可說好的車呢?
那個不用馬拉,日行八百里的神物呢?
“王掌柜,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沐瑤大人她,不會是把我們所有人都給耍了吧?”一個胖得流油的鹽商,湊到為首的一名中年人身邊,壓低了嗓門。
王掌柜是江南最大的綢緞商,當(dāng)初也是他第一個站出來,認(rèn)購了最多的股份。
此刻,他的臉比身上那件杭綢馬褂還要白。
“休得胡言!”他呵斥道,可顫抖的尾音出賣了他。
他的手,死死捏著袖子里的一張京城邸報(bào),那紙張已經(jīng)被手心的汗浸得濡濕。
譽(yù)王以議會之名,頒布《討逆檄文》。
北境陳慶之,被打?yàn)椤熬G色匪幫”。
檄文昭告天下,凡與匪幫勾結(jié)者,一律視為同黨。
沐瑤大人,是陳慶之的舊主。
這南境,是共和國最后的根基。
如今,北境成了匪,京城要剿匪。
他們這些給沐瑤投了錢的商賈,算什么?
資匪!
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王兄,我們……我們現(xiàn)在抽身,還來得及嗎?”又有人湊過來,聲音里帶著哭腔:“我那可是三代人攢下的家業(yè)啊!”
王掌柜的心,一寸寸往下沉。
他看著不遠(yuǎn)處,那一排排持著火銃,面無表情的士兵。
抽身?
只怕他們今天,連這個荒涼的月臺都走不出去。
沐瑤,那個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
就在人心浮動,恐慌如瘟疫般蔓延時。
嗚——
一聲悠長而怪異的鳴叫,從遙遠(yuǎn)的地平線傳來。
那叫聲,不似牛馬,不似虎狼,沉悶,卻帶著一種無可匹敵的穿透力。
所有人都是一怔。
緊接著,他們腳下的大地,開始輕微地顫抖起來。
“怎么回事?”
“地龍翻身了?”
人群一陣騷動。
王掌柜下意識地順著鐵軌向遠(yuǎn)處望去。
只見天際盡頭,一縷黑色的濃煙,正筆直地升上天空,像一根刺向蒼穹的狼煙。
那黑煙,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向他們逼近!
越來越近。
一個巨大的、鋼鐵鑄成的黑色頭顱,從地平線下猛地鉆了出來。
它吞吐著白色的蒸汽,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龐大的身軀在兩條鐵軌上狂奔,所過之處,大地都在哀鳴。
“妖……妖怪啊!”
一個膽小的商賈,當(dāng)場嚇得癱軟在地,褲襠一片濕熱。
撲通!
撲通撲通!
月臺上的商賈們,像是被割倒的麥子,跪下了一大片。
他們對著那頭狂奔而來的鋼鐵巨獸,瘋狂地磕頭,嘴里念念有詞,求著滿天神佛的保佑。
王掌柜沒有跪。
他只是死死地站著,雙腿抖得像篩糠,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終于明白李世忠說的“吞吃人肉的鐵獸”是什么意思了。
這不是比喻。
這是寫實(shí)。
轟隆——哐當(dāng)——
鋼鐵巨獸在月臺邊緩緩?fù)O?,噴出的灼熱蒸汽,撲了眾人一臉?/p>
那股硫磺和烈火的氣味,像是來自九幽地府。
車門打開。
一隊(duì)士兵從車廂里走了出來,他們的步伐整齊劃一,手中的火銃泛著森然的冷光。
李世忠大步上前。
“諸位,”他環(huán)視著跪了一地的商賈,臉上沒有絲毫波瀾:“總司令有令,請諸位上車,往海州赴宴。”
赴宴?
去海州?
這分明是送他們?nèi)ソo這頭妖怪當(dāng)點(diǎn)心!
“不……我不去!我不去!”一個商人連滾帶爬地想跑。
鏘!
士兵手中的火銃,齊齊舉起,黑洞洞的槍口,對準(zhǔn)了每一個人。
那股比寒風(fēng)更刺骨的殺意,瞬間讓所有人僵在原地。
王掌柜慘笑一聲。
他知道,他們沒得選。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第一個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那打開的車門。
他走得很慢,像是走向自己的斷頭臺。
車廂里的陳設(shè),出人意料的……奢華。
柔軟的紅色地毯,舒適的獨(dú)立座椅,光潔的玻璃窗。
商賈們被士兵“請”上車,一個個噤若寒蟬,縮在座位上,連大氣都不敢喘。
王掌柜坐在靠窗的位置,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巨大的、鋼鐵鑄成的車輪。
嗚——
又是一聲長鳴。
車廂猛地一震,開始緩緩向前移動。
王掌柜下意識地抓緊了扶手。
車窗外的景物,開始緩慢地后退。
越來越快。
越來越快!
田野、村莊、樹木……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模糊的線條,瘋狂地向后掠去!
王掌柜的眼睛,越睜越大。
他活了五十多年,走南闖北,見過最快的,是八百里加急的驛馬,可那也需要換馬不換人,跑死十幾匹健馬才能做到。
可現(xiàn)在……
他看著窗外飛逝的景物,腦子里一片空白。
這哪里是車?
這是在飛!
“天……天哪……”
車廂里,開始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起初的恐懼,早已被眼前這顛覆認(rèn)知的一幕,沖擊得煙消云散。
一個精于算計(jì)的糧商,顫抖著伸出手指,指著窗外一座一閃而過的城池輪廓。
“那……那是許州城!從汴京到許州,快馬也要一天一夜!我們……我們這才……半個時辰?”
轟!
這句話,像一顆炸雷,在所有人的腦子里炸開。
他們不是傻子。
他們是這個時代最精明的一群人。
恐懼褪去后,一種比黃金更灼熱的狂熱,從他們心底瘋狂地滋生出來。
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江南的絲綢,可以在三天之內(nèi),運(yùn)到千里之外的北境。
意味著,海州的咸魚,可以在保持新鮮的情況下,擺上內(nèi)陸百姓的餐桌。
意味著,時間,距離,這些千百年來束縛著商業(yè)的枷鎖,被這個鋼鐵巨獸,輕而易舉地,碾得粉碎!
王掌柜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他顫抖著從懷里,再次掏出那張已經(jīng)變得皺巴巴的邸報(bào)。
《討逆檄文》?
綠色匪幫?
去他娘的!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在足以改變世界的力量面前,譽(yù)王那套合縱連橫的把戲,顯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值一提!
什么叫天下大勢?
這,才是天下大勢!
“股份……我還要再買股份!”一個商人猛地站起來,因?yàn)樘^激動,聲音都變了調(diào):“我全部家當(dāng)!我全壓上!”
“我!還有我!”
“別跟我搶!沐瑤大人是我的再生父母!”
整個車廂,瘋了。
這些剛才還嚇得屁滾尿流的商賈,此刻一個個雙目赤紅,像是賭場里輸紅了眼的賭徒,揮舞著銀票,恨不得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押在這輛飛馳的列車上。
李世忠站在車廂的連接處,冷眼看著這一切。
他的心頭,卻同樣翻涌著驚濤駭浪。
他終于明白,沐瑤為何要在北境打得天翻地覆的時候,不急不躁地,做著這些“無用功”。
戰(zhàn)爭,可以摧毀一個舊世界。
但只有這個東西,才能建立一個新世界。
日落時分,列車緩緩?fù)O隆?/p>
當(dāng)車門打開,一股帶著咸腥味的海風(fēng),撲面而來。
海州到了。
三千里路,朝發(fā)夕至。
商賈們走下車廂,一個個腿肚子還在打顫,不是嚇的,是興奮的。
他們看著眼前這座全新的、陌生的港口城市,看著那一眼望不到頭的蔚藍(lán)大海,每個人的眼睛里,都閃爍著名為“野心”的光芒。
王掌柜深吸一口氣,只覺得胸中的郁氣一掃而空。
他抬頭,看向月臺的盡頭。
那里,不知何時,已經(jīng)擺開了一場盛大的露天筵席。
上百張桌案,鋪著潔白的桌布,上面擺滿了精致的菜肴和醇香的美酒。
而在所有桌案的最前方,主位之上。
一個穿著青色勁裝的女子,正安然坐著。
她面前的紅泥小爐上,茶水正沸。
她提起紫砂壺,將滾燙的茶水,沖入一只白玉茶盞中,氤氳的霧氣,模糊了她清冷的容顏。
沐瑤。
她像是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很久。
她沒有看任何人,只是端起那盞茶,對著落日的余暉,對著波瀾壯闊的大海,也對著他們這些剛剛抵達(dá)的客人們,遙遙一敬。
沐瑤放下茶盞,白玉的溫潤觸感從指尖散去。
她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海風(fēng)與眾人壓抑的呼吸聲。
“諸位,這趟旅程,可還滿意?”
月臺上一片死寂。
上百名南境最頂尖的商賈巨富,像是被集體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
他們腦中,依舊是那一日千里的轟鳴,是窗外飛速倒退的景物,是那頭吞云吐霧的鋼鐵巨獸。
王掌柜第一個從震撼中驚醒,他猛地推開面前的案幾,快步走到沐瑤面前,沒有絲毫猶豫,雙膝跪地,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滿意!何止是滿意!”
他的聲音因?yàn)闃O度的激動而顫抖,甚至帶著一絲哭腔。
“此乃神跡!是開天辟地以來未有之神跡!我等凡夫俗子,今日得見天顏,死而無憾!死而無憾啊!”
他這一跪,像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撲通!撲通!
身后,上百名商賈,無論老少,無論身家?guī)缀?,全都跪了下去,額頭緊緊貼著冰冷的石板地,對著沐瑤的方向,如同朝圣。
沐瑤安然坐著,沒有讓他們起來的意思。
她受了這一拜。
等那股狂熱的聲浪稍稍平息,她才再次開口,問了第二個問題。
“那,對我沐瑤先前所繪的藍(lán)圖,可還有質(zhì)疑?”
“不敢!”
王掌柜抬起頭,滿臉都是混雜著敬畏與狂喜的淚水。
“我等有眼無珠,鼠目寸光!竟敢質(zhì)疑大人您的經(jīng)天緯地之才!我等該死!從今往后,大人您說一個字,我等便奉為圭臬,絕不敢有半分違逆!”
“絕不敢有半分違逆!”
眾人齊聲山呼,聲震云霄。
沐瑤的臉上,依舊沒有什么波瀾。
仿佛這一切,本就理所當(dāng)然。
她端起茶盞,又給自己續(xù)了一杯,氤氳的霧氣模糊了她的容顏。
“既然沒有質(zhì)疑了,那我再問諸位一個問題。”
她的聲音很平淡,像是在聊家常。
“為何,是人,而不是虎豹豺狼,統(tǒng)治了這個世界?”
這個問題,讓剛剛還狂熱不已的眾人,瞬間愣住了。
他們面面相覷,不明白沐瑤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一個讀過幾天書的糧商,試探著回答:“是因?yàn)椤驗(yàn)槿烁鼮閺?qiáng)壯?”
“不對?!便瀣幹苯臃穸?。
“是因?yàn)槲覀兌脠F(tuán)結(jié)?”另一個布商接口。
“也不全對。”
眾人七嘴八舌,拋出了十幾個答案,卻都被沐瑤一一否決。
筵席上再次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著沐瑤,等待她的答案。
沐瑤將茶盞放下,發(fā)出“叩”的一聲輕響。
“人類能統(tǒng)治世界,并非因?yàn)槲覀儽让瞳F更強(qiáng)壯,恰恰相反,我們很脆弱?!?/p>
“沒有利爪,沒有獠牙,奔跑不如羚羊,力量不如巨熊?!?/p>
她的聲音不疾不徐,卻有一種奇異的魔力,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們能贏,只因一件事?!?/p>
“我們學(xué)會了使用工具。”
工具?
眾人咀嚼著這個詞,若有所思。
“從最初的石塊木棍,到后來的弓箭刀槍。再到我用來擊敗蕭逸塵,碾碎三十萬大軍的槍械,乃至諸位今日乘坐的火車?!?/p>
沐瑤站起身,走到月臺邊緣,背對著眾人,面向那片一望無際的深藍(lán)大海。
“它們,本質(zhì)上沒有區(qū)別?!?/p>
“都是工具?!?/p>
“都是工業(yè)的產(chǎn)物。”
她轉(zhuǎn)過身,目光掃過一張張或震撼、或迷茫、或狂熱的臉。
“所以,未來,必然是一個工業(yè)的時代。誰掌握了更先進(jìn)的工業(yè),誰就掌握了更強(qiáng)大的工具。誰的工具更強(qiáng)大,誰的國家才能更強(qiáng)大,誰的生產(chǎn)力才能更強(qiáng)大?!?/p>
“這個道理,你們可懂?”
“懂!懂了!”王掌柜第一個高聲回應(yīng),他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是個商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工具”的意義。
織布機(jī)是工具,算盤是工具,樓船也是工具。
而沐瑤所展示的,是超越這個時代所有認(rèn)知的、神一樣的工具!
“沐瑤大人高瞻遠(yuǎn)矚,我等茅塞頓開!”
然而,就在眾人準(zhǔn)備再次歌功頌德之時,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響了起來。
是那個胖得流油的鹽商,他沒有跪著,而是勉強(qiáng)站著,肥胖的身體因?yàn)榫o張而微微發(fā)抖。
“沐瑤大人,您……您說得都對!這火車是好東西,是天大的好東西!”他先是猛拍一通馬屁,隨即話鋒一轉(zhuǎn),壯著膽子問出了所有人都想問,卻又不敢問的話。
“可……可這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您把我們興師動眾地叫來,總不會只是為了請我們赴宴,給我們上課吧?”
他舔了舔干澀的嘴唇,聲音壓得更低了。
“您……到底想從我們身上,得到什么?”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澆在了所有狂熱的頭腦上。
是啊。
天下沒有免費(fèi)的午餐。
沐瑤展示了神跡,畫下了大餅,然后呢?
他們這些商賈,要付出什么代價?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沐瑤看向那個鹽商,沒有動怒,反而笑了。
“你問得很好。”
“當(dāng)然不是請你們吃飯這么簡單?!?/p>
她的目光,重新變得銳利,像兩把無形的手術(shù)刀,剖開在場每一個人的內(nèi)心。
“我讓你們看火車,是想讓你們看未來。”
“我要在南境,在整個共和國,興建十座鋼鐵廠,一百座紡織廠,一千座水泥廠!我要開采所有深埋地下的礦山!我要讓鐵軌鋪滿共和國的每一寸土地!我要讓冒著黑煙的煙囪,成為這片大地上最美的風(fēng)景!”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要建立一個前所未有的工業(yè)強(qiáng)國!”
“而這一切,都需要你們的支持?!?/p>
她終于說出了她的目的。
商賈們的心,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火焰,是被她描繪的宏偉藍(lán)圖點(diǎn)燃的、對無盡財(cái)富的貪婪。
海水,是對她那深不可測的手段和絕對權(quán)力的恐懼。
王掌柜深吸一口氣,他知道,這是賭上身家性命的時刻。
他再次拜伏于地,聲音嘶啞卻堅(jiān)定。
“我王家,愿為大人馬首是瞻!家中所有資產(chǎn),任憑大人調(diào)遣!只求能在這新時代里,分一杯羹!”
“我等也愿意!”
“但憑大人吩咐!”
這一次,他們賭了。
在足以改變世界的力量面前,任何猶豫都是愚蠢的。
沐瑤看著再次跪倒一片的眾人,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神色。
但她沒有就此結(jié)束。
“很好。”
她對身后的李世忠,使了個眼色。
李世忠會意,拍了拍手。
十幾名士兵抬著幾個沉重的木箱,走上前來,在眾人面前一字排開。
“口說無憑,立字為據(jù)。”沐瑤的聲音,恢復(fù)了最初的清冷。
箱蓋被打開。
里面不是金銀,也不是珠寶,而是一沓沓碼放整齊的、厚厚的文書。
最上面一張的墨跡,似乎還未干透。
沐瑤拿起那份文書,隨手遞給離她最近的王掌柜。
王掌柜顫抖著雙手接過,只看了一眼封面,瞳孔便驟然收縮。
那上面用黑色的宋體字,寫著一行觸目驚心的大字。
《共和國第一批重點(diǎn)工業(yè)項(xiàng)目股權(quán)認(rèn)購及資源整合協(xié)議》。
沐瑤的聲音,像來自九天之上的神諭,在每個人的耳邊響起。
“諸位,簽了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