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沉寂之后,艦隊的通訊頻道里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回應。
“云山艦收到!保證完成任務!”
黃啟云的聲音第一個響起,充滿了嗜血的興奮:“哈哈,總司令英明!就該這樣!把這幫矮子趕盡殺絕,一個不留!”
“鎮遠艦收到!引擎全速!”
“平海艦收到!追上去,碾碎他們!”
將官們的意志高度統一,在剛剛那場堪稱單方面屠殺的戰斗中建立起來的絕對自信,已經演變成了一種近乎傲慢的狂熱。
在他們看來,敵人所謂的“潰而不散”,不過是回光返照的最后掙扎。
而他們,作為勝利者,有義務將這最后的掙扎也徹底碾碎。
三十艘鋼鐵巨艦的煙囪同時噴出更加濃黑的煙柱,如同三十頭被激怒的遠古巨獸,龐大的身軀在海面上劃開三十道久久不散的白色航跡,以無可阻擋的姿態,向著東北方向那片狼狽逃竄的“殘骸”猛撲過去。
整個艦隊,都沉浸在追亡逐北的狂喜之中。
除了“欽州”號。
“欽州”號的艦橋上,氣氛與艦隊中其他戰艦的狂熱截然不同,安靜得近乎凝重。
艦長姚青沒有像其他艦長那樣站在舷窗前眺望,而是站在巨大的海圖桌旁,眉頭緊鎖。
她的面前,鋪著盧梁海峽的詳細水文圖。
那片海域,被密密麻麻的等深線、暗礁標記和洋流箭頭標注得五顏六色,看上去就像一張蜘蛛精心編織的、錯綜復雜的死亡之網。
“不對……”她輕聲呢喃,修長的手指在海圖上緩緩劃過:“這太不對勁了。”
“艦長?”身邊的副官,一名同樣從海軍學校畢業的年輕少校,低聲問道:“您是指敵人的動向?”
“嗯。”姚青點了點頭,目光依舊沒有離開海圖:“一支被打殘的艦隊,在逃亡時最重要的是保存有生力量。他們應該四散奔逃,利用我們艦隊規模龐大、難以分兵的弱點,能逃掉一艘是一艘。可他們沒有。”
她的手指重重地點在了敵方艦隊逃竄的航線上。
“你看,他們的隊形雖然散亂,但始終沒有崩潰。旗艦‘長門’號一直在用旗語和燈光收攏殘部,所有的船都堅定不移地朝著盧梁海峽這個唯一的方向前進。這不像是逃跑,更像是在執行一個預定的計劃。”
副官的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您的意思是……這是一個陷阱?”
“我不知道是不是陷阱,但我知道,把我們這支由四千噸級巡洋艦組成的艦隊,引入到一片最窄處不足兩公里、暗礁密布、水流湍急的陌生海峽里,絕對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姚青抬起頭,眼神銳利如刀:“我們的優勢是什么?是航速,是射程,是可以在開闊海域上展開的、無懈可擊的戰列線。進入盧梁海峽,就等于自斷雙臂。”
她深吸一口氣,心中一個大膽而清晰的念頭迅速成型。
“立刻給旗艦發電。”姚青的語氣果斷而堅決。
“是!”通訊官立刻坐直了身體。
“致總司令閣下。”姚青一邊盯著海圖,一邊口述道:“‘欽州’號艦長姚青,懇請閣下三思。敵軍殘部有序撤往盧梁海峽,其行跡極度可疑,極有可能為誘敵之計。盧梁海峽地形復雜,不利于我艦隊展開,貿然追擊恐遭不測。”
她頓了頓,手指離開了盧梁海峽,在海圖上劃出另一條更加大膽的航線。
“職部斗膽進言:我軍應放棄追擊殘敵。敵軍主力盡出,其本土江戶灣此刻必然防御空虛。我艦隊可利用航速優勢,繞開盧梁海峽,直撲敵國心臟!畢其功于一役,徹底摧毀其戰爭潛力與抵抗意志,遠比全殲一支殘兵敗將更具戰略價值。懇請總司令閣下重新定奪!”
通訊官飛快地將電文記錄下來,抬頭看向姚青,眼神中充滿了震驚和一絲欽佩。
繞開敵人,直搗黃龍!
這確實是一步石破天驚的妙棋!
“發出去。”姚青的語氣不容置疑。
“是!”
電波無聲地劃破長空,幾分鐘后,這封與整個艦隊狂熱氣氛格格不入的電報,便被送到了“定遠”號的艦橋上,擺在了李世忠的面前。
李世忠拿起電報,迅速地掃了一眼。
當他看到“誘敵之計”、“直撲敵國心臟”這些字眼時,他那張如同花崗巖般堅毅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握著電報的手,卻不自覺地收緊了。
姚青的擔憂,與他腦海中一閃而過的那個念頭,不謀而合。
理智告訴他,這個女艦長的判斷,是冷靜且正確的。
然而,不等他細想,通訊頻道里就傳來了黃啟云那略帶嘲諷的大嗓門,顯然,這條以明碼發出的“建議”,已經被其他艦長看到了。
“哈!‘欽州’號的姚艦長可真是謹慎啊!誘敵之計?就憑那群漂在海上的爛木頭,他們拿什么來誘我們?用他們的尸體嗎?”
黃啟云的話引來了一陣哄笑。
“我看姚艦長是書讀多了,打仗打得太少了。兵法上是說窮寇莫追,可沒說痛打落水狗也有錯啊!”
“就是!女人嘛,心總是軟一些,頭發長見識短,看到敵人死得多了,就不忍心了。讓她在后方管管后勤還行,真讓她指揮打仗,還是差了點意思。”
污言穢語通過公共頻道傳來,刺耳無比。
“定遠”號艦橋上的軍官們,臉上也大多露出了不以為然的神情。一位資格很老的副司令甚至走到李世忠身邊,低聲道:“總司令,姚艦長還是太年輕了,婦人之見,不足為慮。這個時候,正該一鼓作氣,將敵人徹底消滅,怎能放虎歸山?”
婦人之見……
這四個字,像一根針,刺中了李世忠內心最深處的某個地方。
他想起了沐瑤。那個以女子之身,推翻了一個王朝,建立了一個共和國,如今正以雷霆手段改造整個世界的女人。
在那個女人面前,誰敢說“婦人之見”?
可……沐瑤閣下只有一個。
他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在那份電報上。
直撲江戶灣?
這個計劃聽上去很美妙,但真的可行嗎?
李世忠的腦海中,迅速開始進行沙盤推演。
誠如姚青所言,敵人的本土此刻很可能防御空虛。
但他們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沐瑤閣下的命令,是“搶光他們”、“殺光他們”,是掠奪資源,是練兵,是將士兵變成野獸。
他們沒有攜帶足夠的陸戰部隊,沒有大量的登陸艇和運輸船。
就算艦隊暢通無阻地開到了江戶灣,他們又能做什么?
用艦炮轟擊港口?然后呢?派少量水兵上岸進行破壞?
這固然能給敵人造成打擊,但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而且,一旦他們深入敵國港灣,那支被他們放走的、潰而不散的敵軍艦隊,就會立刻從一個“誘餌”,變成一把懸在他們背后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他們可以輕易地切斷共和國艦隊的補給線,可以對返航的船只進行襲擾,甚至可以在盧梁海峽重整旗鼓,與本土的岸防炮臺里應外合,對深入的共和國艦隊形成反包圍。
到那時,孤軍深入、燃料和彈藥都得不到補充的南海艦隊,才會真正陷入絕境。
不。
李世忠緩緩地搖了搖頭。
姚青的計劃,太大膽,也太理想化了。她看到了奇襲的收益,卻忽略了背后巨大的風險,以及……他們此行最根本的任務。
“命令,還沒有完成。”李世忠心中暗道。
沐瑤閣下要他摧毀的,是朝和國的海軍。
只要這支海軍,哪怕只剩下一艘船,還能在海上航行,他的任務就沒有完成。
將這支殘兵敗將徹底消滅在盧梁海峽,雖然有風險,但卻是眼下最直接、最徹底地完成核心任務的辦法。
至于風險……
李世忠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一切陰謀詭計,都將顯得蒼白無力。
他拿起送話器,這一次,他的聲音里再也沒有絲毫的猶豫,只剩下最高統帥不容置疑的威嚴。
“‘欽州’號。”他指名道姓地呼叫。
姚青冷靜的聲音立刻傳來:“‘欽州’號收到,請指示。”
“你的建議,我收到了。”李世忠的語氣平淡無波:“但你的職責,是服從命令,而不是質疑命令。”
“我再重復一遍,全艦隊,維持現有航向,全速追擊。在盧梁海峽,我要看到敵人的最后一面旗幟,沉入海底。”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更加冷酷。
“姚艦長,如果你對我的命令還有疑問,現在可以提出,我會讓黃啟云艦長暫代你的指揮權。”
這句話,已經不是商討,而是**裸的威脅。
通訊頻道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在聽的軍官,都感受到了總司令那不容挑戰的意志。黃啟云的嘴角,更是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
良久,姚青那清冷,卻聽不出一絲情緒波動的聲音,再次響起。
“‘欽州’號明白。”
“沒有疑問。”
“堅決執行總司令命令。”
李世忠面無表情地放下了送話器,仿佛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重新將目光投向前方那片蔚藍的大海,眼神深邃而堅定。
他知道,自己選擇了一條在戰術上更冒險,但在戰略上卻更穩妥的道路。
更重要的是,這是一條通往“野獸”的道路。
一場酣暢淋漓的追殲戰,一場對喪家之犬的無情屠戮,正是激發士兵們心中獸性的最好催化劑。
這,才是沐瑤閣下真正想要的。
“欽州”號艦橋。
當李世忠那近乎羞辱的威脅和最后的命令傳來時,艦橋內所有的軍官都將目光投向了他們的艦長。
姚青的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表情。她只是靜靜地聽著,直到通訊結束。
她緩緩地放下送話器,挺直了背脊。
“命令,都聽到了。”她的聲音平靜如常。
“是!”副官和軍官們齊聲應道,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絲不甘和屈辱。
“執行吧。”姚青淡淡地說道,隨即轉身,重新走回了舷窗前。
“是!”
“欽州”號的引擎發出了更加沉悶的轟鳴,航速被提至極限,緊緊地跟隨著旗艦的步伐,如同一柄利劍,刺向那片充滿未知的死亡海峽。
姚青默默地看著遠方那漸漸消失在海平線上的敵艦殘影,放在身側的雙手,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悄然攥緊。
她知道,總司令的選擇,從一名指揮官的角度,并非完全沒有道理。
清除后顧之憂,保證后續行動的絕對安全,這是刻在每一個將領骨子里的穩妥。
但她的直覺,那名優秀軍人對危險的敏銳嗅覺,卻在瘋狂地向她報警。
……
鋼鐵的巨獸群駛入了魔鬼的咽喉。
盧梁海峽,以其最險惡、最原始的面貌,迎接著這支來自南方的無敵艦隊。
兩側是陡峭如刀削的墨綠色懸崖,崖壁上怪石嶙峋,仿佛遠古巨獸凝固的骨骼。
海風被擠壓在狹窄的水道中,發出嗚嗚的鬼哭,卷起白色的浪花,拍打著礁石,也拍打著“欽州”級巡洋艦厚重的裝甲。
艦隊的航速被迫降了下來。
延綿十余公里的戰列線,在這里被強行壓縮成一條擁擠的長蛇。
旗艦“定遠”號行駛在最前方,李世忠依舊如雕像般矗立在艦橋,只是他背在身后的雙手,已不知不覺握成了拳。
越是深入,海峽就越是狹窄。
最窄處,甚至不足以讓三艘巡洋艦并排行駛。
那種被巨大山體合圍的壓迫感,讓艦橋內原本狂熱的氣氛漸漸冷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壓抑。
“總司令,我們已經進入海峽中段。”副司令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前方的逃敵……速度似乎變慢了。”
李世忠舉起望遠鏡。
果然,前方那幾十艘狼狽的“殘骸”,像是耗盡了最后的氣力,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有些甚至已經停了下來,在湍急的水流中打著轉。
“一群沒頭蒼蠅,終于跑不動了。”黃啟云的聲音在公共頻道里響起,但那份囂張里,已經帶上了一絲急于證明自己的急切:“總司令,下令吧!讓我們沖上去,把他們撞成碎片!”
李世忠沒有回答。
他的目光越過那些停滯的敵艦,投向了更遠方,海峽的出口。
那里,水天一色,一片開闊,象征著自由與勝利。
只要沖出去,碾碎這些最后的障礙,一切就都結束了。
“命令各艦,保持戰斗隊形,梯次前進。”
他終于開口,聲音沉穩如初:“‘云山’號、‘平海’號,你們兩艦作為前鋒,清理航道。其余各艦,火力掩護。”
“收到!”黃啟云的聲音里充滿了壓抑不住的興奮。
“云山”號的煙囪噴出更濃的黑煙,開始加速,如同一頭迫不及待要享用獵物的猛虎,朝著前方那片“死魚”沖去。
然而,就在“云山”號剛剛沖出隊列的瞬間,異變陡生!
海峽的入口,也就是他們剛剛駛入的方向,陡然間涌出了無數的黑點!
是桅桿!密密麻麻的桅桿,如同從海底突然生長出的死亡森林!
正是山本大將率領的那支“誘餌艦隊”!
不,此刻他們不再是誘餌,而是封堵牢籠的鐵閘!
他們沒有被全殲,他們一直在等待!
與此同時,海峽出口的方向,同樣涌現出另一支龐大的艦隊!
那是一支從未出現過的、以逸待勞的生力軍!
船只更大,旗幟更鮮明,為首的一艘巨型福船上,一面繡著三足烏的大旗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李瞬臣!朝和國最頂尖的智將,他親自坐鎮在出口!
“陷阱!是陷阱!”
“報告!后方發現大批敵艦,正在封鎖海峽入口!”
“報告!前方也出現敵軍主力!我們被包圍了!”
警報聲、嘶吼聲、電報機瘋狂的滴答聲,瞬間在“定遠”號的艦橋內炸開。
所有的軍官都臉色煞白,那份源于壓倒性勝利的傲慢與自信,在這一刻被現實擊得粉碎。
李世忠的瞳孔,猛地收縮成一個危險的針尖。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姚青那封電報上的每一個字,此刻都化作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烙在他的靈魂深處。
“婦人之見……”
“不足為慮……”
他錯了。錯得離譜,錯得無可救藥。
他親手將共和國最精銳的南海艦隊,駛入了一個為他們量身定做的、絕望的墳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