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梁海峽的硝煙,仿佛被凜冽的北風裹挾,跨越千里山河,吹入了北境的臨時首都——慶州。
消息是通過南方商人夾帶的報紙,以及潛伏在海州外圍的情報人員拼死送出的密電,幾乎同時抵達的。
當那份記錄著觸目驚心數字的戰報被翻譯整理,放在陳慶之的桌案上時,整個司令部的氣氛都凝固了。
“‘欽州’級巡洋艦,沉沒二十五艘。陣亡及失蹤官兵,一萬八千二百三十七人。”
革命軍總政委沐淵亭一字一句地念出這份戰報的摘要,聲音里聽不出是驚駭還是別的什么更復雜的情緒。
他抬起頭,看向坐在主位上的陳慶之。
慶州的冬日,陽光總是顯得吝嗇而無力。
一縷慘淡的日光透過窗欞,照在陳慶之英俊卻略顯疲憊的臉上。
他沒有看那份戰報,目光只是空洞地落在桌案一角,那里放著一朵早已干枯的、被小心壓制在書頁里的滄州野花。
一萬八千二百三十七人。
這個數字在他腦中盤旋,卻沒能激起任何勝利的喜悅。
他想到的不是共和國海軍的重創,不是南北力量天平的微妙變化,而是沐瑤。
他能想象得到,此刻在海州那座冰冷的臨時總督府里,她是如何面對這個慘烈到堪稱國恥的失敗。
她會是怎樣的憤怒?怎樣的孤獨?
她親手締造的、引以為傲的無敵艦隊,她用以震懾世界、開啟帝國篇章的利劍,在第一次出鞘時就幾乎折斷。
那些將領,那些民眾,那些被她用鐵腕和遠景強行捏合在一起的利益集團,會如何看待她?
一股尖銳的擔憂,如同冰冷的針,刺進了他的心臟。
他甚至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有一種不顧一切南下,站到她身邊,為她擋住所有風雨的沖動。
但他不能。
他們之間,早已隔著一道名為“信仰”的淮水。
“這是個機會,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沐淵亭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他那張儒雅的面孔上,此刻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政治敏銳:“云……沐瑤的威信,建立在她戰無不勝的神話之上。現在,這個神話被她自己親手葬送在了盧梁海峽。我們必須抓住這個機會,從輿論上,對她進行最猛烈的攻擊。”
他走到墻邊的地圖前,那上面用紅藍兩色清晰地標示著南北雙方的控制區域。
“我們的《北境日報》,必須立刻刊發頭版社論!標題我都想好了——《帝國的獠牙,在木船面前崩碎!評沐氏共和國的首次對外戰爭》。”
沐淵亭越說越興奮,仿佛一位即將落子的棋手:“我們要詳細剖析這場海戰,不是從軍事角度,而是從政治角度!”
“我們要告訴全天下的人,沐瑤的擴張主義是何等的好大喜功,何等的草菅人命!”
“她用無數鋼鐵和黃金,換來了一場徹頭徹尾的慘敗!”
“她用一萬八千名共和國青年的生命,去滿足她個人稱霸世界的野心!”
“夠了,政委!”
陳慶之猛地抬起頭,低聲喝止了他。
他的眼中,帶著一絲懇求和痛苦。
“我們不能這么做。”他搖了搖頭,聲音沙啞:“這是……這是在往她的傷口上撒鹽。她現在,一定很難過。”
沐淵亭怔住了。他看著陳慶之,仿佛在看一個不可理喻的孩童。
他臉上的興奮和狂熱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混雜著失望與理解的復雜神情。
“子由,”他嘆了口氣,走回到桌案前,雙手撐著桌沿,身體前傾,緊緊地盯著陳慶之的眼睛:“你還沒有明白嗎?或者說,你明白,但你不想去面對。”
“這不是私人恩怨,不是兒女情長!這是革命!是你死我活的斗爭!”
沐淵亭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充滿了力量:“你以為,我們大肆報道,抨擊她,羞辱她,她會因此痛苦嗎?會,但那只是她作為‘沐瑤’這個人的痛苦。”
“而作為‘共和國總統’,作為我們的敵人,她只會感到欣慰!”
“因為這恰恰證明了,我們從她身上學到了東西!我們學會了像她一樣,無所不用其極地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武器去打擊敵人!”
“宣傳,就是我們的武器!你此刻的‘仁慈’,在她眼中,不是愛護,而是懦弱!是幼稚!是對她曾傾囊相授的‘課程’最大的侮辱!”
陳慶之的身體微微一震。沐淵亭的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他內心最柔軟、也最矛盾的地方。
他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沐瑤,那個教會他什么是革命,又親手把他推到對立面的女人,她最鄙夷的,就是無用的多愁善感。
她曾不止一次地告訴他,在通往新世界的道路上,所有個人的情感,都是必須舍棄的累贅。
“你想想,如果今天,是我們工農革命軍遭遇了這樣的慘敗。”
沐淵亭繼續說道,語氣愈發嚴厲,“她會怎么做?她會猶豫嗎?她會因為你陳慶之難過,就放棄這個打擊我們士氣、瓦解我們民心的機會嗎?”
“不,她不會。”沐淵亭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斬釘截鐵,“她的報紙會用最惡毒、最尖刻的語言,把我們描繪成一群不自量力的蠢貨。她會把我們的失敗,當成教育國民、鞏固她統治的絕佳教材。她會告訴她的人民,看,這就是選擇另一條道路的下場!”
“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把她將要對我們做的事情,原封不動地還給她!這才是她希望看到的‘合格的對手’!這才是對她最大的‘尊重’!”
“尊重”兩個字,被沐淵亭咬得極重。
陳慶之閉上了眼睛。
她甘愿扮演暴君,甘愿背負所有的罵名,就是為了逼他,逼著北境這片貧瘠的土地,在絕境中開出不一樣的花。
她用一場慘烈的戰爭,給他上了關于工業差距的實踐課。
現在,她又用一場恥辱的失敗,親自示范了政治斗爭的殘酷法則。
他所有的掙扎,所有的不忍,在此刻都顯得那么矯情,那么不合時宜。
良久,陳慶之睜開雙眼。那雙總是溫潤如玉的眸子里,所有的痛苦和猶豫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種冰冷的、鋼鐵般的清明。
“你說的對,政委同志。”他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是我……著相了。”
他拿起那份戰報,重新看了一遍,這一次,他的眼中再無半分個人情感,只有戰略分析的冷靜。
“立刻通知《北境日報》編輯部,讓他們連夜趕出號外。”
陳慶之的聲音不大,卻在寂靜的司令部里擲地有聲:“就用你剛才的標題。除了社論,還要有深度分析文章。”
“第一,分析沐瑤共和國窮兵黷武的帝國主義本質。”
“第二,計算此次海戰的經濟損失,換算成可以建造多少學校,可以養活多少百姓,讓人民看到她是如何揮霍民脂民膏的。
“第三,采訪我們軍中的前南海艦隊成員,讓他們以親歷者的身份,控訴其內部的腐朽和軍官的無能。”
他頓了頓,補充了最關鍵的一條。
“最后,以革命軍總司令部的名義,向所有在盧梁海峽陣亡的共和國士兵,致以‘最沉痛的哀悼’。”
沐淵亭的眼睛亮了。他看著陳慶之,眼神中充滿了贊許和欣慰。
這最后一條,才是最誅心的一筆。
它將工農政府,擺在了比沐瑤本人更高的道德位置上,仿佛他們才是真正為那些枉死的士兵感到痛心的人。
“我明白了。”沐淵亭重重地點了點頭:“我親自去督辦。”
陳慶之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離開。
當沐淵亭帶著一身雷厲風行的寒氣離開后,陳慶之獨自一人在房間里靜坐了很久。
他重新拿起那朵干枯的野花,用指尖輕輕摩挲著它脆弱的脈絡。
“云娥,這是你教我的。”他在心中默念:“希望你……不要怪我。”
……
第二天,北境十八州,一場輿論的風暴以燎原之勢席卷開來。
《紅星日報》的號外,被張貼在每一座城市的布告欄,每一個鄉鎮的墻頭。
識字的宣傳干事,站在高臺上,向著聚攏過來的、衣衫樸素的民眾,大聲地宣讀著報紙上的內容。
“驚天慘敗!沐氏無敵艦隊折戟盧梁海峽,兩萬青年葬身魚腹!”
“帝國野心的代價!二十五艘鐵甲艦,足以建成一千所學堂,如今盡數沉入海底!”
“血的控訴!前南海艦隊士兵揭露驚人內幕:將領無能,指揮混亂,視人命如草芥!”
一篇篇報道,如同一柄柄重錘,狠狠地砸在每一個北境民眾的心上。
他們之前對南方的印象,是沐瑤那神乎其神的“妖法”,是鋪天蓋地的工業神話,是戰無不勝的鋼鐵大軍。
那種強大,一度讓許多人感到窒息和絕望。
可現在,這個神話破滅了。
原來,那支不可一世的鐵甲艦隊,也會被小木船打得全軍覆沒。
原來,那個高高在上的女總統,也會犯下如此愚蠢的錯誤。
原來,他們引以為傲的工業力量,換來的不是勝利,而是比任何一個舊時代王朝都更加慘烈的死亡數字。
茶館里,田埂間,工廠的休息棚內,到處都在議論著這件事。
“我的乖乖,一萬八千人!就這么沒了?那可都是爹生娘養的啊!”
“報紙上說,南方的軍官傲慢得很,根本不聽勸,一頭就扎進了人家的口袋里!”
“還是咱們陳司令好啊!帶著咱們分田地,建工廠,沒聽說過讓誰去送死!”
“可不是嘛!沐瑤那邊,是給大資本家、大商人賣命,死了也是白死。咱們這邊,是為自己,為子孫后代過上好日子!這能一樣嗎?”
恐懼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鄙夷和自信的情緒。
民眾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們所選擇的這條道路,雖然貧窮,雖然艱難,但充滿了希望和人情味。
而南方那條看似光鮮亮麗的道路,卻通向冰冷的死亡和無意義的犧牲。
工農政府的威望,在這場輿論戰中,得到了空前的鞏固。
無數原本還在觀望的青年,在聽完宣講后,義無反顧地走向了征兵處。
他們要保衛的,不再僅僅是家園,更是一種讓他們看到了尊嚴和希望的信仰。
……
半個月后,海州,臨時總督府。
一份皺巴巴的、沾染著北方泥土氣息的《北境日報》號外,被放在了沐瑤的辦公桌上。
送來報紙的海軍部官員,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喘。
他生怕總統閣下看到這份充滿了惡毒攻擊和無恥污蔑的報紙后,會降下雷霆之怒。
沐瑤的目光,掃過那個刺眼的標題,掃過那篇由沐淵亭親自撰寫的、文采斐然卻字字誅心的社論,掃過那張將沉沒軍艦和學堂數量進行對比的諷刺漫畫。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議事廳里安靜得可怕,只有墻上自鳴鐘單調的滴答聲。
許久,沐瑤伸出手指,輕輕地在那篇社論的作者署名——“沐淵亭”三個字上,緩緩劃過。
然后,就在那名官員以為暴風雨即將來臨的時候,沐瑤的嘴角,卻微微向上勾起了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
那不是憤怒,不是冷笑,而是一種……近似于滿意的,老師看到得意門生終于解出難題時的微笑。
“不錯。”
她輕聲吐出兩個字,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總算……沒有讓我失望。”
她將報紙隨手扔進紙簍,仿佛那只是一張無足輕重的廢紙。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世界地圖前,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廣闊的蔚藍。
盧梁海峽的失敗,像一塊沉重的磨刀石,磨掉了共和國海軍的傲慢與浮躁。
而北方的輿論攻擊,則像一劑清醒劑,讓她麾下所有人都看清了這場斗爭的殘酷本質,再也無人敢心存幻想。
里子和面子,她都輸了。
但她卻用這場慘痛的失敗,為整個共和國,也為她的敵人,補上了最重要的一課。
現在,學費已經付清。
是時候,開始第二回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