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村新一在煉獄中穿行。
他將那名昏迷的士兵安置在相對安全的沙丘后,沒有片刻停歇,再次轉身沖回那片被死亡籠罩的灘頭。
他的白色衣袂在硝煙與火光中翻飛,像一抹不肯被黑暗吞噬的、倔強的微光。
“轟!”
又一枚炮彈在他不遠處炸開,掀起的氣浪混雜著滾燙的沙礫,如同一堵無形的墻,狠狠拍在他的身上。
他用木刀的刀鞘護住面門,身體在巨力下踉蹌后退,腳下踩到了某種柔軟而粘稠的東西。
他低下頭,那是一截還穿著草鞋的小腿。
他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他救不了所有人。
這個念頭,像一條冰冷的毒蛇,鉆入他的腦海,啃噬著他的意志。
他的飛天御龍流,快到極致,可以斬斷鋼鐵,可以超越音速,但在這樣鋪天蓋地的、毫無間隙的鋼鐵暴雨面前,個人的武力,顯得如此蒼白而可笑。
他可以斬開一枚炮彈,但天上,有成百上千枚。
他可以救起一名士兵,但周圍,有成千上萬具正在被撕碎的軀體。
他又一次沖到一個燃燒的炮架旁,從下面拖出了兩名被灼燒得面目全非的炮手。
他們還在呻吟,但那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他剛想將他們背起,眼角的余光瞥見,三枚炮彈成品字形,呼嘯著從天而降,覆蓋了他以及他周圍數十米的范圍。
沒有死角。
這一次,他甚至連拔刀的機會都沒有。
極致的危機感讓他將身法運用到了極限,身體如鬼魅般向側后方滑出數米。
“轟——轟轟!”
三團巨大的火球在他剛剛站立的地方同時綻放,恐怖的能量彼此沖撞、疊加,形成了一股毀滅性的沖擊。
緋村新一被那股力量狠狠掀飛,在空中翻滾了數圈,重重摔落在地。
他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染紅了身前的沙土。
五臟六腑仿佛都已移位,耳中是持續不斷的嗡鳴。
他掙扎著抬起頭,看向那片爆炸的中心。
那兩名他剛剛拖出來的炮手,連同他們身下的土地,已經徹底消失了。
原地,只留下一個深不見底、邊緣還在流淌著熔融沙礫的巨坑。
什么都沒剩下。
緋村新一跪坐在地,呆呆地看著那個彈坑。
他的手,緊緊地握著那把木刀,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
不殺的誓言。
活人的劍。
他用這把刀,這條命,去保護眼前所見、力所能及的每一個受苦之人。
這是他為自己贖罪的方式,是他存在的意義。
可現在,他眼前所見的,是無盡的死亡。
他力所能及的,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的劍,在這神明降下的天罰面前,連一根稻草都算不上。
他保護不了任何人。
遠方,那三十艘鋼鐵巨獸依舊在冷酷地執行著死亡的程序。
炮擊一刻也未曾停歇,仿佛它們的彈藥是無窮無盡的。
整個江戶灣的海岸線,正在被一寸一寸地從地圖上抹去。
絕望。
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將他徹底淹沒。
這不是他所熟悉的戰爭。
幕末時代的廝殺,哪怕再慘烈,也是人與人之間的戰斗。
刀與刀的碰撞,血與血的交融,你能看到對手的臉,能感受到對手的意志。
而現在,他甚至看不到敵人。
敵人遠在數公里之外的海面上,在安全的、堅固的鋼鐵堡壘里,像一群漠然的神祇,動動手指,便將這片土地化為人間地獄。
炮火開始向內陸延伸。
緋村新一知道,他必須走了。
留在這里,除了毫無意義地陪葬,什么也做不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燃燒的焦土,那雙金色的眸子里,倒映著漫天火光,卻黯淡得沒有一絲神采。
他緩緩站起身,踉蹌著,頭也不回地向著江戶城的方向退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每一步,都仿佛能聽到無數亡魂在他身后痛苦的哀嚎。
……
深夜,神谷活心流道場。
緋村新一坐在道場的屋檐下,靜靜地擦拭著手中的木刀。
他已經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衣服,身上的傷口也經過了簡單的包扎,但那雙金色的眸子,卻依舊空洞。
白天的那一幕,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里。
閉上眼,是沖天的火光和翻騰的黑煙。
捂住耳,是震天的巨響和凄厲的哀嚎。
鼻尖,似乎還縈繞著那股濃得化不開的硫磺與焦尸混合的惡臭。
他徹夜難眠。
道場的木門被輕輕拉開,神谷心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粥,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跪坐下來。
“新一,”她的聲音帶著擔憂:“你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了。多少吃一點吧。”
緋村新一沒有回頭,只是低聲說道:“在下……沒有胃口。”
“炮擊已經停了。”神谷心輕聲說:“聽回來的武士說,炎黃人的艦隊,只是摧毀了海岸,然后就……就停在了港口外,沒有再進一步攻擊。”
緋村新一抬頭望向黑沉沉的夜空,喃喃道:“那不是仁慈。”
那是一種更加殘忍的、貓捉老鼠般的戲弄。
他們用絕對的力量告訴你:我能隨時毀滅你,但我現在不想。我只是要你看著,要你活在恐懼和絕望里,直到我決定動手的那一刻。
“新一,”神谷心看著他落寞的背影,終于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在自責?”
緋村新一的身體微微一顫。
“你已經盡力了。”神谷心咬著嘴唇,眼眶泛紅:“我聽說了,你從火海里救出了十幾個人。你已經做了你能做的一切。你不是神,你救不了所有人。”
“可我本可以救更多。”緋村新一的聲音嘶啞,充滿了痛苦:“如果……如果我手里的,不是這把木刀。如果我還是以前的那個‘劊子手’……”
神谷心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用力搖頭:“不!不要那么想!你現在這樣很好!那個為了保護大家而揮劍的你,才是真正的你!我不想再看到你變回那個樣子!”
緋村新一沉默了。
他轉過頭,看著女孩那張寫滿了堅定和關切的臉。
他想對她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卻發現自己連牽動嘴角的力氣都沒有。
他真的,還是那個能保護別人的劍客嗎?
就在這時,道場外傳來了車輪滾動的聲音,以及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一輛黑色的、明顯是新式風格的馬車,停在了道場門口。
緊接著,十余名穿著黑色制服、腰佩軍刀的警衛,迅速封鎖了周圍的街道。
神谷心緊張地站起身。
一個身穿黑色禮服、頭戴禮帽、拄著文明杖的中年男人,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他身形瘦高,面容儒雅,但那雙藏在金絲眼鏡后的眼睛,卻銳利得如同鷹隼。
他徑直走到道場門口,目光越過緊張的神谷心,落在了屋檐下的緋村新一身上。
“好久不見了,緋村先生。”
男人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嚴。
緋村新一緩緩站起身,對著來人,微微躬身。
“大久保……大人。”
來人,正是如今朝和國內務省的實際掌權者,曾經與他一同在維新運動的腥風血雨中殺出一條路的老上級——大久保英二。
大久保英二揮了揮手,示意警衛在外等候。
他走進道場,目光掃過這個簡樸的院落,最后停在緋村新一的手上。
“還是這把可笑的木刀。”他搖了搖頭,語氣里帶著一絲嘲諷:“我聽說,你今天用它在灘頭上,創造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跡?”
“那不是奇跡,只是匹夫之勇。”緋村新一的聲音恢復了平靜。
“確實是匹夫之勇。”大久保英二毫不客氣地說道:“但你知不知道,你這‘匹夫之勇’,是如今整個朝和國,唯一還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他走到緋村新一面前,壓低了聲音:“東仙平八郎死了,李瞬臣也死了。盧梁海峽的勝利,不過是回光返照。我們的聯合艦隊,已經全軍覆沒。陸軍?那些穿著草鞋、拿著前裝槍的農夫,在炎黃人的炮火面前,和沙子沒有區別。”
“這個國家,已經沒有軍隊了。”
大久保英二的話,像一把重錘,一下下敲在緋村新一的心上。
“所以,大久保大人深夜來訪,是想將在下這個‘匹夫’,也送上戰場嗎?”緋村新一自嘲地問道。
“不。”大久保英二搖了搖頭,他的眼神變得無比凝重:“我不是讓你去戰場。我是讓你去……終結這場戰爭。”
他轉身,凝視著緋村新一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新一,這個國家需要你。不是需要一個在戰場上救人的浪人,而是需要那個能于千軍萬馬之中,取上將首級的……劊子手。”
緋村新一的心,沉了下去。
他最不愿面對的事情,終究還是來了。
“在下已經立誓,永不再殺人。”他低下頭,避開了大久保英二的目光。
“你的誓言?”大久保英二冷笑一聲,聲音陡然拔高:“你的誓言能擋住炎黃人的炮彈嗎?你的誓言能讓那數萬名死在灘頭上的士兵復活嗎?你的誓言能保護這個國家不被亡國滅種嗎?!”
他上前一步,幾乎是貼著緋村新一的臉,低聲嘶吼道:“你知不知道,那個炎黃人的女總統,叫沐瑤的女人,在國宴上公開宣布,要對我們進行種族滅絕!她不是來征服,她是來屠殺!她要把我們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掉!”
“你今天看到的,僅僅是個開始!很快,她的陸軍就會登陸。到那時,整個江戶,整個朝和國,都會變成比灘頭地獄百倍的屠宰場!你的心小姐,這個道場,街上你認識的每一個人,都會死!”
“到了那個時候,你抱著你那高尚的‘不殺’誓言,有什么用?!陪著他們一起死嗎?!”
大久…保英二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狠狠扎進緋村新一的心臟。
他無法反駁。
他想起了白天的那一幕,想起了那鋪天蓋地的炮火,想起了那些在他面前被瞬間氣化的生命。
大久保英二說的沒錯,在那種力量面前,他所謂的保護,不過是一個笑話。
“拿起你的刀,新一。”大久保英二的聲音緩和了下來,帶著一絲蠱惑:“我們打不過她的軍隊,但我們可以殺了她。只要她死了,炎黃人的入侵就會陷入混亂,我們就能爭取到喘息的時間。”
“你是這個國家唯一的希望。你是唯一一個,有能力穿過重重守衛,接近她,并殺死她的刺客。”
“殺了她一個人,你就能拯救這個國家千千萬萬的人。告訴我,這筆賬,難道不劃算嗎?這難道不符合你那‘活人劍’的真意嗎?”
緋村新一呆立在原地,身體因為內心的劇烈掙扎而微微顫抖。
殺?還是不殺?
殺,他將再次墜入那個他拼盡全力才爬出來的地獄。
他的雙手將再次沾滿鮮血,他將變回那個自己最痛恨的怪物。
不殺,他將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國家,看著他在乎的所有人,都被那無情的鋼鐵洪流所吞噬。他的“不殺”,將成為一場最大的殺戮。
這是一個悖論,一個無解的死局。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腦海中,幕末時代的血腥記憶,與今日灘頭的煉獄景象,交織在一起。
那些被他斬殺的幕府武士的臉,與那些被炮火撕碎的士兵的臉,重疊在一起。
他一直以為,只要放下屠刀,就能迎來和平的新時代。
可現實卻給了他最殘酷的一擊。他所向往的新時代,正被一個更強大的、更冷酷的暴力,無情地碾碎。
“為了創造新時代,必須有人去染血。”
他想起了當年另一位老上級對他說過的話。他曾經以為,那個染血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原來,沒有。
只不過,這一次,需要染上的,是他一個人的血。
許久,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金色的眸子里,空洞和迷茫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于燃燒的、悲壯的覺悟。
“在下……向往一個沒有人需要再殺人的新世界。”他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一個孩子們可以在陽光下奔跑,而不是在炮火中哭嚎的新世界。”
“為了那個世界……”
他抬起頭,直視著大久保英二的眼睛。
“在下,愿意再次……成為劊子手。”
大久保英二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
他知道,他賭贏了。
“很好。”他點了點頭,從懷中取出一把用白布包裹的狹長物件,遞給了緋村新一。
緋村新一接過那用白布包裹的狹長物件,入手處,是一種沉甸甸的、仿佛承載著無數亡魂的重量。
他的指尖微微顫抖,那層層包裹的白布,在他眼中,像極了為亡者纏繞的裹尸布。
為他自己,也為他即將告別的那個“浪人”的身份。
“這是‘影秀’。”大久保英二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莊重:“是我從天皇的武庫中,親自為你請出來的。”
“它曾是幕府時代最強劍豪的佩刀,斬敵無數,削鐵如泥。只有它,才配得上再次出鞘的‘劊子手’。”
“劊子手”三個字,像一根燒紅的鐵針,深深刺入緋村新一的耳膜。
他閉上眼,仿佛又聞到了幕末京都那條小巷里,混合著雨水與鮮血的腥甜氣息。
他緩緩解開白布,一重,又一重。
當最后一層布帛滑落,一抹幽暗深邃的光華,在深夜的庭院中悄然綻放。
那是一把刀。
刀鞘是樸素的黑漆,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卻透著一股歷經歲月沉淀的古樸與殺氣。
刀柄上纏繞的,是深藍色的鮫魚皮,上面用金色的絲線編織出細密的菱形花紋,握感極佳,仿佛天生就該與劍客的手掌融為一體。
緋村新一的手,握住了刀柄。
那冰冷而熟悉的觸感,讓他渾身一震。
他沒有立刻拔刀,只是靜靜地感受著。
他能感覺到,這把刀是有生命的。它的靈魂在沉睡,在渴望,在等待一個能喚醒它的主人。
“鏘——”
他終究還是拔出了它。沒有用盡全力,只是輕輕地、緩緩地將刀刃從鞘中抽出寸許。
一泓秋水。
夜色下,那段露出的刀刃,沒有反射任何光芒,反而像是在吞噬著周圍的光線。
刀身上,一道筆直而清晰的“直刃紋”貫穿始終,而在刃口處,是細密如亂云的“沸”,那是鋼鐵在千錘百煉、反復折疊鍛打后,留下的最華美的印記。
一股無形的、森然的鋒銳之氣,撲面而來,讓一旁的神谷心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這才是真正的殺人之刃。
與他腰間那把為了“不殺”而存在的木刀,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一個代表著新生與守護,一個……則代表著終結與死亡。